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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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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强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第五章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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