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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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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没有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挎长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译说了几句话。
  他的斯文话到了翻译这就是吆喝:“站住!……不许动!”全体鬼子抽风一下,鞋掌子、枪杆碰出冷硬的声响。
  “你是他什么人?”翻译问葡萄。
  “媳妇。”
  翻译对挎长刀的鬼子介绍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说话、点头、曲膝盖、颠屁股,几件事一块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过来。他近五十岁,原本是个专画地图的军官,正经军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线。他看看这个中国女孩,给太阳晒焦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颧骨上一块灰白的蛔虫斑。媳妇是要梳髻的,这点知识他还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来。刀尖还留在鞘里。“有证人没有?”鬼子通过翻译问葡萄。
  第九个寡妇一(3)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收下麦他们都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荡得和魏老婆一样疯。一个孩子的嘴没让奶头堵住,哇哇地哭起来。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头全耷拉得很低。
  “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看着翻译,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做保不能?”葡萄说:“能呀。”翻译冲着人群喊,“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水似的,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绕舌都马上结束,请他吃一颗枪子,就算饶了他。他怕那把长刀万一不快,搁脖子上还得来回拉,费事。不过枪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让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说不定还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来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劲,刀锋吃进皮肉时还会“嗤”的一响。还是枪子吧,别把脑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铁脑是个特要体面的人。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唰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果’。说实话吧。”
  葡萄抽动一下肩膀,眼睛一挤,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全是抽动肩膀,挤紧眼皮。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本来能做一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人们看见葡萄的一支羊角儿齐根给削断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长刀,已经垂下来。他同翻译说了两句话,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救你们的抗日份子,那你们这个低贱、腐烂的民族还不该亡。”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夫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不出声,只在喉咙深处发出很低的鸣鸣声音。也都不擦泪,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场地在稍高的地势,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梢子上挂了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囊囊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有恩的报,有奸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奸”这桩事上来,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得准啊,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奸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月光清灰色,却很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高的坡头上,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搁老大功夫,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水之前,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上,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枪把铁脑的头打崩了,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第九个寡妇一(4)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水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帐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耻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塌两袋白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一身刷锅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门口,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从那里过,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搓得又快又韵,忙得顾不上抬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子?”“二十七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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