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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罪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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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户口。整理遗物。筹备葬礼。安抚岳父母情绪。接受同事和朋友的慰问。最后,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被推进火化炉。

一切似乎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切似乎短暂得像眨眼一瞬。

只是,那套曾经拥挤不堪的一室一厅住宅,变得空空荡荡。

二十多年后,杜成对那段日子的回忆总是模模糊糊,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掏空,眼睛不在了,嘴巴不在了,脑子不在了,心也不在了。任何细节都没有留下来,好像那两个人从未出现过,更无从谈起自何时消失。他从来就是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马健在葬礼上抓着他的肩膀,泥塑木雕的杜成茫然地看着他。马健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声说道:“成子,成子……他妈的,老子抓住他了!”

犯罪嫌疑人许明良,男,24岁,汉族,未婚,C市户籍,家住铁东区四纬路87—311号,个体从业者,在春阳农贸市场632号摊床以贩售生猪为生。

经查,许明良早年丧父,中专学历,在C市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家待业。从1991年1月始,跟随其母在春阳农贸市场贩售生猪。许家有自用白色解放牌小货车一辆,而许明良自1990年6月取得驾驶资格。

经过鉴定,许明良左手指印与“8。7杀人碎尸抛尸”案中所提取到的指印可作同一认定,许明良的左手食指上确有一道锐器切割痕。

许明良到案后,拒不承认自己曾犯有多起杀人案。经过审讯,许犯最终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本案已移送至C市人民检察院,不日将诉至C市中级人民法院。

1991年8月22日,C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尽管许明良杀人案9点才开庭,8点刚过,审判庭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前来采访的媒体,还有很多闻风而来的旁听群众。然而,因为本案涉及强奸犯罪,所以,只有被害人家属及其他少数人员允许入庭旁听。

上午8点40分,在法警的严格盘查下,旁听人员持证进入法庭。马健和骆少华刚刚落座,就听见法庭的大门沉重地关闭。马健看了看坐在法庭另一侧的被害人家属,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极度的愤恨和大仇即将得报的渴望。马健收回视线,余光却瞥到后排座上的一个人。

是杜成。

他瘦了很多,颧骨可怕地凸起,粗硬的胡茬爬满脸颊。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表情和目光,马健几乎认不出他来。

马健起身,沿着长排座椅走到杜成身边。

“你怎么来了?”他上下打量着杜成,“局里不是给你放假了吗?”

杜成看看他,重新扭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被告人席。

“我得来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9点整,法官入庭,宣布开庭。被告人被押入法庭。

许明良出现在法庭大门口时,身后是一片叫骂及按动快门的声音。在炫目的闪光灯中,身着囚服,戴着手铐和脚镣的许明良被两名法警带入法庭。

几乎是同时,旁听席上爆发出一阵哭喊和骂声,几乎所有的被害人家属都离座而起,扑向低着头蹒跚前行的许明良。尽管负责维持法庭秩序的法警们早有准备,仍然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勉强让庭内恢复安静。

马健注意到,整个庭内,除了他和骆少华之外,只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动。

一个是杜成,另一个是纪乾坤。

庭审过程并不顺利,在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的时候,许明良就开始大声哭号,不停地喊冤。在质证阶段,许明良更是挣脱开两名法警的阻拦,脱掉囚服,声称自己遭到了警方的刑讯逼供。

瘦骨嶙峋的躯体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瘀痕。

主审法官把视线投向马健,后者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盯着被告席上的许明良,面无表情。

庭审共持续了四个多小时,许明良始终在哭泣,对所有指控矢口否认。然而在场的人都清楚,虽然直接证据很少,但是有了他的口供,在那个时代,定罪毫无阻碍。

当庭没有宣判。书记员宣布休庭后,马健第一个起身离开了法庭。走到门口的时候,马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闹。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一直泥雕木塑般的纪乾坤飞快地翻过座椅,径直跳到过道上。他的动作之快,令在场的法警都来不及反应。

打吧,狠狠地揍他!

马健默默地注视着他,并没有半点儿上前阻拦他的意思。

然而,纪乾坤只是扳过许明良的肩膀,直直地看着他那张满是鼻涕和泪水的脸。

第十一章杀人犯

魏炯托着腮,无精打采地看着讲台上的“土地奶奶”,感觉自己随时都能睡过去。正在意识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魏炯笑笑。不用看,肯定是老纪。

老纪学会了用手机拍照之后,岳筱慧又教他如何使用微信。老头玩得那叫一个high,每天都会接到他发过来的十几张照片。有静物,有景色,还有老纪的自拍。不过,大多数照片的水平都不怎么样,不是没对准焦距,就是漆黑一团。魏炯不忍拂了老头的兴致,对他鼓励有加—就当陪他玩了。

正想着,魏炯的余光扫到了坐在斜前方的岳筱慧。她正偷偷地冲他摆手,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魏炯扬扬眉毛,不出声地问她:“怎么了?”

岳筱慧不回答,指指自己手里的电话。

魏炯打开手机,看到岳筱慧刚刚发来一条微信:快看老纪的微信,哈哈,老头长本事了。

魏炯好奇心起,打开老纪的微信,发现他这次发来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段视频。

手机又震动一下,是岳筱慧发来的:用耳机。

魏炯回复了一个“OK”,抬头看看“土地奶奶”,偷偷地从衣袋里拿出耳机。

这是一段只有二十几秒的视频,老纪当时应该在院子里,拍摄对象是一群在甬路上散步的老人。画面还算稳定,声音也挺清晰。魏炯看了两遍,看不出这段视频有什么特殊之处,就给老纪发送了一个“?”。

老纪很快回复:“怎么样拍得还算清楚吧”。

魏炯暗笑,这老头还是没学会怎么用标点符号。

魏炯:“不错不错,纪导演。”

老纪:“哈哈哈练手之作”。

魏炯正要回复他,就感到同桌推了推他的手臂。魏炯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同桌一只手指着讲台,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耳朵。

魏炯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伸手拽下耳机。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土地奶奶”的声音:“那个男同学,你说说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下课后,魏炯闷闷不乐地收拾着书包,心想着去网上下载一个书面检查的范文。

“不少于一千字!”

这老太太,够狠。魏炯嘀咕着,起身离开了教室。刚出门,就看到岳筱慧靠在走廊的暖气上,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干吗,幸灾乐祸啊?”

“不能够。”岳筱慧越笑越开心,“我是特别幸灾乐祸。”

魏炯也乐了:“都是老纪害的。”

“别怪人家,你也太笨了。”岳筱慧和他并排向食堂走去,“一点儿反侦查意识都没有。”

“就为了看那个破视频,一千字检查。”

“那个好弄,随便抄一个就成了。”岳筱慧转过身,倒退着走,“大不了我帮你—我有经验。”

“行,你承担连带责任。”魏炯笑道。他心里是不怨恨老纪的。一个行走不便却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老头,对新生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手机对他而言,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也是打发时间、排遣寂寞的好办法。他理解老纪,更多的是同情,就像尽力去保护一点即将熄灭的烛火。

“回头教教老纪上网。”魏炯加快脚步,跟上岳筱慧,“他肯定喜欢。”

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杜成:“你找谁?”

“您是杨桂琴吧?”杜成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我是警察。”

老妇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依旧一脸狐疑:“你有事吗?”

“许明良是您儿子吧?”杜成笑笑,“案件回访。”

老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却已经打算关门。杜成向前踏出一步,用鞋尖顶住门板。

“还有—给失独家庭送温暖。”

杜成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一桶大豆油。

老妇看看油桶,又看看杜成,默默地让开身子。

房间不大,室内物品简单、陈旧。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飘浮在空气中。杜成吸吸鼻子,发现这股味道来自于墙角的一台巨大的冰柜中。

“政府终于想起我们这种家庭了?”老妇正把油桶拎进厨房,“罪犯家属也送吗?”

“是啊。”杜成随口敷衍道,悄悄地走向墙角。冰柜是老款式,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柜体上布满暗红色的污渍,透过玻璃柜门,能看到里面塞满了猪肠、猪肝之类的下货。有些肉块已经变质,呈现出暗绿色。

“能吃。”老妇回到客厅,看见杜成正在打量冰柜,“煮一煮,没事的。”

“您……还在卖猪肉?”杜成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暂时驱散鼻腔里的异味。

“早不干了,摊床转给我外甥了。”老妇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成嘴边的香烟,“卖不掉的就给我送来—我也得活。”

杜成注意到老妇的目光,把香烟和打火机都递过去。老妇接在手里,熟练地抽出一支,打火点燃。

“您一个人?”

“一个卖肉的,还生了个杀人犯儿子,谁会要我?”老妇吐出烟圈,看看烟盒,“到底是公家人抽的,好烟。”

两个人站在客厅里,沉默着吸烟。老妇的白发蓬乱,用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上身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绒线衣,下身是一条同样黑污发亮的棉裤。她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眼睛浑浊、冷漠,只有在用力嘬烟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心满意足的神色。

“说吧,要回访什么?”老妇点燃第二支烟,缓缓开口,“是明良的事儿吧?”

杜成看看她:“对。”

他心里很清楚,这将是最艰难的一次访问,也是最不容回避的一次。尽管会揭开杨桂琴的伤疤,同时可能会面对她最深重的敌意,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还有一个很大的谜团要解开。

听到他的回答,老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客厅北侧一扇紧闭的房门,随后转过头面向杜成:“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访的?”

杜成在室内环视一圈,问道:“坐下聊,可以吗?”

老妇想了想,点点头,走向墙角的一张旧木桌,拉出椅子坐下。

杜成坐在她对面,掏出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手指触及桌面,立刻感到经年累积的灰尘和油垢。

“说说许明良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一手托腮,一手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眼光始终盯在某个角落里。片刻,她低声说道:“我儿子没杀人。”

杜成垂下眼皮,手抚额角,在笔记本上写下“许明良”三个字。

老妇微侧过头,看着黑色签字笔在纸上慢慢勾勒出儿子的名字,突然开口问道:“一个连猪都没杀过的孩子,会去杀人吗?”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杜成抬起头,直视老妇的眼睛,“我不能保证会为许明良翻案,但是我需要真相。”

“翻案?我没指望这个。”老妇轻笑一声,弹掉长长的烟灰,“人都死了,翻案有什么用呢?我儿子回不来了。我不要补偿,吃什么我都能活。”

一时无话。老妇吸着烟,一手揉搓着蓬乱的白发。渐渐地,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埋首于臂弯中,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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