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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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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
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县长,
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
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
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
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
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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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
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
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
从窗户我看到大门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
色的烟雾,我知道被逼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泪弹,人群骚动,我扔下牛胯骨,关
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人问题胜过
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
他们收拾。我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
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尽量平静地说:“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
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
让他到人民大道’红‘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
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
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
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鼻子,
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
匠胡同,拐弯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
定把蓝副县长的仓惶奔命与政府门前的骚乱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
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
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
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
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你这个
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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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
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
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
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
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
“嗡嗡”声,她举起那用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
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鸡爪
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
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
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人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们覆盖了,
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
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一个屁不放。她可以恋她的爱,结她的婚,生她的孩
子,过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离开你,那我就要跟她同归于尽!”我妻子陡然转
身,把那根用伤湿止痛膏缠着的食指举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墙角的
狗,尖声叫嚷着,“我就用这根血手指,把你们的丑事,写到县政府大门上,写
到县委大门上,写到县政协大门上,写到县人大大门上,写到公安局、法院、检
察院大门上,写到戏院、电影院、人民医院大门上,写到每一棵树上,写到每一
堵墙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写光!”
    第四十七章逞英雄宠儿击名表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你妻子穿着一件淹没脚踝的紫红色长裙,端坐在你那辆桑塔纳轿车的副驾驶
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从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断地挥发出来。长裙的前
胸和后背上缀满耀眼的圆形亮片,这使我联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里,她马上就
会变成一条鱼。她头发上喷了摩丝,脸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脸与褐色的
脖子对比鲜明,使她的脸仿佛戴了一个面具。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手上戴
着两个金戒指,俨然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司机小胡起初耷拉着长脸,直到你妻


子塞给他一条香烟,他的脸才变圆。
    我与你儿子坐在后排座位上。在我们身体周围,堆积着十几个花花绿绿的盒
子,盒子里有酒,有茶,有糕点,有布料。这是我乘坐西门金龙的吉普车进入县
城之后第一次返回西门屯。当时我是一条出生三个多月的小犬,现在我是一条饱
经沧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动,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公路笔直
宽阔;路旁花树葱茏;路上车辆稀少;小胡开车贼猛。小车像插上翅膀一样飞起
来了。我感到不是小车插上翅膀飞起来而是我肋问生出双翅飞起来了。我看到道
旁的花木纷纷向后倒去,又纷纷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墙壁缓缓地
竖了起来,路边的大河也跟着竖了起来。我们就沿着那直通天际的黑色道路往上
爬行,而身边的大河之水犹如巨大瀑布飞泻而下……
    相对于我的兴奋和狂想,你儿子则表现得极为镇静。他手捧着一个游戏机,
在我旁边,聚精会神地玩着“俄罗斯方块”游戏。他的牙齿咬着下唇,双手的大
拇指灵巧地揿着按键,每当出现一个失误,他就会烦恼地跺一下脚,嘴巴里“噗”
地喷出一口气。
    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着你的旗号调用你的公务车还乡,往常里她总是乘坐公
共汽车或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你儿子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艳妆华服像个官太太
一样还乡,往常里她总是灰头土脸、穿着溅满油星子的旧衣还乡。这是你妻子第
一次携带贵重礼物还乡,往常里她总是带着几斤现炸出来的油条还乡。这是你妻
子第一次带着我还乡,往常里她总是把我锁在院子里让我看守家门。自从我为她
揪出了你的小情人庞春苗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或者说,她对我的重视程
度明显加强。现在,她经常对着我絮絮叨叨讲她的心事,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盛
放她那些语言垃圾的塑料大桶。她不仅仅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还把我当成了她
的狗头军师。她经常犹豫不定地问我:“狗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狗啊,你说她会离开他吗?”
    “狗啊,你说他这次去济南开会,她会不会去找他?”
    “狗啊,你说他是不是根本没去济南开会,而是带着她躲到什么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说是不是真有那样的女人,没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对这些连篇累牍的问题,我全部以沉默对之,我只能以沉默对之。我默默地
注视着她,心思随着她提出的问题大幅度地跳跃着,时而飞上天堂,时而坠入地
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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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啊,你给评评理,是他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她坐着一个小方凳,
背靠着厨房的案板,在一块长方形的磨石上,磨着那些生锈的菜刀、锅铲和剪刀,
她好像要借着这个与我倾心交谈的机会,让家里所有的铁器重放光芒,她说,
“我是没有她年轻,是没有她漂亮,可我也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也是从漂亮时
走过来的,你说对不对?再说了,我不年轻,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样吗?
他即便年轻时也没漂亮过啊,他那半边蓝脸,半夜里一开灯,吓得我直打哆嗦啊,
狗,狗,要不是被西门金龙那流氓坏了名誉,我怎么肯嫁给他?狗啊,我这辈子
就毁在他们哥俩手里了……”她说到动情处,眼泪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现
在,我老了,我丑了,他升官了,他发达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烂袜子一
样,狗,你说,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奋力地磨着刀,断断续续地说,“我
要挺起来!我要硬起来!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锈磨去,像这把刀一样,放出光来!”
她用指甲盖儿试试刀锋,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迹,此物已成利器,她说,
“明天我们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们用他的车,十几年来,我从来不用他的
车,不占公家一丁点便宜,维护了他的好名声,他的群众威信,有一半是我帮他
树起来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不忍了,咱们也像那些当官家
的女人一样抖擞起来,让人们知道,蓝解放有太太,蓝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台盘
……”
    轿车越过新修的财富大桥驶入西门屯,当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桥被废弃在新桥
的右侧,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桥上,变换着姿势,接二连三地、扑
通扑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里,激起溅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儿。这时,
你儿子才停下了手底的游戏,从车窗望出去,脸上出现羡慕的神情。你妻子对你
儿子说:“开放,你大姨家欢欢在那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欢欢和改革那两张小脸。欢欢的小脸干于巴巴、干干净
净,改革的小脸白白胖胖,但嘴唇上总是沾着鼻涕。他们俩幼时的气味还储存在
我的记忆里。我回忆着他们的气味时,与八年前的西门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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