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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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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得像个孩子,我低低的说:“哦,妈妈,但愿我能像心萍。”

妈妈揽住了我,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了家里,我走进房内,蓓蓓正躺在钢琴前面,用一对懒洋洋的眸子望著我,如萍的狗!我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如萍,梦萍,依萍……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字,血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可是,“我们的债还没有完”!我打了一个寒噤,梦萍,和我有二分之一相同血液的人!钢琴上那几个雕刻的字又跃入了我的眼帘:烟雨朦朦44/46

“给爱女依萍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我用手指轻轻的抚摸著那几个字,“爱女依萍”!我把头仆在琴上,琴盖冷而硬,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喊:

“爸爸,哦,爸爸!”但是,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了。

15

坐在那庄严肃穆的教堂里,我望著方瑜正式成为一个修女。那身白色的袍子裹著她,使她看来那样缥缈如仙,彷佛已远隔尘寰。在神父的祈祷念经里,在小修生的唱颂里,仪式庄严的进行著。方瑜的脸上毫无表情,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旁观席上看过一眼。直到礼成,她和另外三个同时皈依的修女鱼贯的进入了教堂后面的房间。目送她白色的影子从教堂里消失,我感到眼眶湿润了。

我看到她的母亲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低泣,她的父亲沉默严肃的坐在一旁。方瑜,她彷徨过一段时间,在情感、理智和许多问题中探索,而今,她终于选择了这一条路,她真找对了路吗?我茫然。可是,无论如何,她可以不再彷徨了,而我仍然在彷徨中。我知道,我决不会走方瑜的路,我也不同意她的路,可是,假若她能获得心之所安,她就走对了!那我又为什么要为她而流泪?如果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她还是“得救”了呢!人散了,我走出了教堂,站在阴沉沉的街道旁边。心中迷惘惆怅,若有所失,望著街车一辆辆的滑过去,望著行人匆匆忙忙的奔走,我心中是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困惑了。人生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矛盾、苦闷和困扰?在许多解不开的纠结和牵缠之中,人到底该走往哪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轻轻的拉住了我的衣袖,我回过头来,是方伯母。她用一对哀伤的眼睛望著我说:

“依萍,你是小瑜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我是她的母亲,但是我却不能了解她!”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之后才说:

“或者,她在找寻宁静。”

“难道不做修女就不能得到宁静吗?”

“宁静在我们内心中。”方伯伯突然插进来说,口气严肃得像在给学生上课。他头发都已花白,手上牵著方瑜的小妹妹小琦。“不在乎任何形式,一袭道袍是不是可以使她超脱,还在于她自己!”我听著,猛然间,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的沉思了起来。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再见,我才醒悟过来。小琦天真的仰著脸,对我挥挥手说:

“陆姐姐,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不会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书桓,带著小琦徜徉于圆通寺,听著钟鼓木鱼,憧憬著未来岁月。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多滑稽的儿歌内容!“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谁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这世界上的事,有谁能肯定的说“会”或“不会”?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拉拢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天已经相当冷了,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竖起外套的领子——“你从不记得带围巾!”是谁说过的话?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一阵风对我扑面卷来,我瑟缩了一下,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的飞著细雨,街道上是湿漉漉的,行人们在雨伞及雨衣的掩护下,像一只只水族动物般蠕行著。

雨,下不完的雨,每个晚上,我在雨声里迷失。又是夜,我倚著钢琴坐著,琴上放著一盏小台灯,黄昏的光线照著简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著由“那边”搬来的箱笼,陈旧的皮箱上还贴著爸爸的名条“陆氏行李第×件”,这大概是迁到台湾来时路上贴的。我凝视著那箱子,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的由心中升起,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气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或室内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用手托著头,定定的望著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依萍!”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我不禁大大的震动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望著我。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非常的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我仰视著他,他那样高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爸爸,”我嗫嚅著。“你……你……怎么来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执的,专注的望著我,彷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爸爸,你……有什么话说?”

爸爸的眼光变得十分惨切了,他盯著我,仍然不说话。但那哀伤的、沉痛的眼光使我心脏收缩。我试著从椅子里站起来,颤抖著嘴唇说:“爸爸,你回来了!为什么你不坐下?爸爸……”

忽然间,我觉得我有满心的话要向爸爸诉说,是了,我明白了,爸爸是特地回来听我说的。我向他迈进了一步,扶著钢琴以支持自己发软的双腿。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要告诉他我内心的一切一切……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挣扎的又叫出一声:

“爸爸!”可是,爸爸不再看我了,他的眼光已从我身上调开,同时,他缓缓的转过了身子,面对著窗子,轻飘飘的向窗外走去。我一惊,他要走了吗?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呢?他这一走,我如何再去找到他?如何再有机会向他诉说?不行!爸爸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这样走掉,我要把话说完才让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继续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扑了过去,我喊著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我嘴唇发颤,底下的句子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心里又急又乱,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而爸爸已快从窗外隐没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话要告诉你!”急切中,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经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我死命握紧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过头来了,一张惨白的脸面对著我,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正对我凄厉的望著,我浑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后退,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钢琴旁边,倚著琴身,瑟缩的说:“你……你……你……”

如萍向我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哀伤而无告的望著我,我紧靠著钢琴,如萍!她要做什么?我已经失去书桓了,你不用来向我讨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浑身颤栗。如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视著我。然后,她张开嘴,不胜凄然的说:“依萍,你比我强,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轻轻的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怪你,”她继续说:“我真的不怪你,你对我始终那么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是不是?”

我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玩弄我?为什么——”

她继续向我走过来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脸上的血污,血正从她太阳穴上的伤口中流出来,鲜红的,汩汩的,对我的脸逼过来,我转开头,尖声的叫了起来。于是,一切幻景消灭,我面前既无爸爸,也无如萍,却站著一个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书桓。“哦,”我深深的吐了口气,浑身无力,额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书桓的幻影也揉掉,可是,张开眼睛来,何书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确确实实的。我挺了挺脊背,张大了眼睛,不信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你……终于……来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冷笑,仰仰头,他大笑著说:“是的,我来了,我要看看你这张美丽的脸底下有一个多毒的头脑,你这美丽的身子里藏著一颗多狠的心!是的,我来了!我认清你了,邪恶,狠毒,没有人性!我认清你了,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我颤栗。挣扎著说:“不,不,书桓,不是这样,我不是!”

他仰天一阵大笑,笑得凄厉:

“哈哈,我何书桓,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不,书桓,不是!”我只能反复的说这几个字。

“我告诉你,依萍,你所给我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书桓!书桓!书桓!”我叫,心如刀绞:“书桓,书桓,书桓!”

在我的叫声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绝望的爱。我用手抓紧自己胸前的衣服,泪水在面颊上奔流,我窒息的、重复的喊:“书桓,书桓,书桓,书桓……”

“依萍,你怎么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室内一灯荧然,妈妈正披著衣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坐在钢琴前面,仆伏在钢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妈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犹在梦中。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我的却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么这样子睡著了?冻得浑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头中依旧昏昏然,望著妈妈,我怔怔的说:

“没有书桓吗?”“依萍!”妈妈喊了一声,把我的头紧揽在她的胸前,用手环抱住我。噢,妈妈的怀里真温暖!但,我推开了她,摇晃著站起身来,侧耳倾听。“你做什么?”妈妈问。烟雨朦朦45/46

“有人叫我。”我说。“谁?”“书桓。”“依萍,”妈妈试著来拉我的手:“你太疲倦了,去睡吧,现在已经深夜一点钟了。”

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夜色,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著昏茫的光线。我倚著窗子,静静的倾听,雨声,雨声,雨声!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著我。

我没有说话,夜色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

“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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