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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待天倾-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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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听慕若禅又怒喝道:“兰儿,还不杀了他!”那女子听师父大吼,早乱做一团,长剑不由自主地向前推去。周四只觉有一条毒蛇正向胸膛内钻来,眼望那手握毒蛇之人,竟是自己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仍拊膺悲呼,念念不忘之人,霎时只觉地坼天崩,焦雷击顶,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都溅在那女子身上。他心神激荡,体内两股力道再也收束不住,但听得几声脆响,长剑已被他浑厚的内力震为数段。

那女子觉剑上有一股狂涛怒浪般的力道袭来,惊得连忙松手扔剑。饶是如此,半身仍是如遭电击,“啊”了一声,人便晕了过去。

周四眼望一截断剑插在胸口,万念惧灰,嘴角抽搐几下,突然刮骨椎心般狂啸起来,如嚎似泣,全然不似人声。啸声在山谷间回荡,让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华山派众人除慕若禅闷哼一声,缓缓坐倒,余者皆捂耳栽仆于地。谢天洛内力虽深,呆立一旁,也被这啸声惊得浑身轻颤。

周四长啸数声,面上已是血泪模糊,突然疯魔般向崖下奔去。谢天洛见这少年奔跑之际,连着跌了几个跟头,知他实已悲伤至极,也不由牵动愁肠,长叹一声,将手中长剑掷入了深谷之中……

周四踉跄着向山下奔来,一路上尽是悬崖深壑,峥嵘怪石,但他心中悲恸欲绝,哪还理会周遭凶险,只是发足狂奔。

未过多久,已到“千尺岷童”上。这“千尺岷童”乃是华山极为险绝之处,共有三百七十多个石级;石级窄陡,仅容一人上下。顶端更是峭壁危崖,如井口一般。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难过。

周四意乱情迷,神舍难守,这时沿“千尺岷童”只下得一半,已然两腿酸麻,喘息不止。抬头上望,只见一线天开;低头俯瞰,好似悬于深井。当此境地,顿觉这凌空突兀的“千尺岷童”似将自己隔于尘寰之外,满腹动魄牵魂的柔情已然渺若前生。

他独立在窄级上,想到今生今世,再难觅得半点雨迹云踪,不由悲呼一声,抱头狂奔而下。蓦地一脚踩空,竟从数十级石级上滚了下来,直跌得头破血流,半晌爬不起身。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是想:“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不知不觉中,已是晨曦微露,东方渐白。

他恍惚立起身来,茫然远眺,但见北面渭河横流,洛水南下;隐隐约约,更见黄河如丝般来自天际,曲折遥渺,令人犹增悲寂,不觉长叹一声,又跌坐在一块大石上。

此时山气渐渐上升,穿崖绕石。不多时,已是白云如海,雾障群峰。周四见远处峰峦尽皆隐没,心中一黯:“我虽仍在华山,可云遮雾挡,与她却已天悬地隔了。”伤心至此,顿觉天台路迷,浮生若梦,胸口又撕心般疼了起来。

他抚心忍痛,一缕情丝缭绕胸中,仍是挥拂不去。正悲怆时,忽然一股山风吹来,将眼前一团浓雾驱散。他不经意地向前望去,见迎面赫然立了一块巨石,石上隐隐约约,刻了几个朱红大字。他在途中曾跟那鹤发老人学了数字,凝神辨认,只见巨石上竟是“回心石”三字!

实则他所处之地,乃是华山十八盘尽头的青柯坪,沿此坪上行,便是“千尺岷童”。前人因“千尺岷童”险绝难行,故于坪上立此“回心石”,一则是劝行人到此止步,再莫上行;二则也是激励有志之人,攀过“千尺岷童”,去领略华山顶峰更为险峻的风光。

周四见了“回心石”三字,心头大震:“莫非上苍早知我必会受此屈辱,故立石于此,劝我及早抛却此情此心么?”言念及此,木雕泥塑般立在石前,口中只是念着:“回心,回心……”猛然间想到那女子绝情断义的一剑,胸口如受重杵,一口鲜血都喷在石上,随即凄声笑道:“回心!回心!哈……哈……哈……”披发跣足,向山下奔去。

一行人缓辔行来,正说笑间,忽听一人道:“大掌柜的,你看前面好像躺着一人!”随听那锦衣人道:“贪官轻裘肥马,王侯列鼎而食,百姓自要成路旁冻骨了。”轻叹一声,又道:“六子,快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救?”一人答应一声,打马奔了过去,片刻回身喊道:“大掌柜的,这人是个当兵的,好像还受了伤!”

锦衣人皱眉道:“可还活着?”那伙计道:“还有一口气。”锦衣人打马上前,见地上躺了一个少年,身着军服,蓬头垢面,胸口渗出一大块血迹,说道:“此处离潼关不远,先将他扶上马背,到城里再说。”几个伙计忙跳下马来,将这少年抬起,轻轻放在马背上。

一行人打马扬鞭,向潼关奔来。约行了一个多时辰,潼关已隐约可见。锦衣人勒住马缰道:“听说关中贼人近日有东窜之意,潼关城内必要严加盘查。此人身着军服,多有不便,还是找件衣服给他换上。”几个伙计答应一声,从包裹里取出自家换洗的衣服,给这少年穿上。锦衣人见少年仍是昏沉不醒,唉了一声,打马向前奔去。

却说潼关历为兵家重地,素有“关中咽喉”之称,由此过关向东,便是豫西境内。崇祯元年,关中饥民作乱,劫掠秦之州城府郡,渐成声势,便有东窜入豫,扰犯中原之意。故潼关戒备森严,守城兵将昼夜谨侍,防贼逸出。

几人打马来在西门,守门兵将盘查一番,见无甚破绽,挥手放行。几人在城中转了半天,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锦衣人刚一坐定,便吩咐店小二去请郎中。工夫不大,小二将郎中请了回来。

锦衣人手指床上少年道:“烦先生看看,此子可还有救?”郎中上前把脉片刻,抬头道:“此人胸口为利器所伤,流血过多,加之心神恍惚,气血淤滞,故昏迷不醒。”锦衣人道:“可要紧么?”郎中摇头道:“他胸前伤口虽深,却不是要害之处,若自行止血,本亦容易,何以他任其长流,却不理会?莫非……”说着望了锦衣人一眼,欲言又止。

锦衣人道:“莫非怎样?”郎中皱眉道:“莫非他本就不想活了?”锦衣人一怔,低头望向那少年,露出恻悯之意,问道:“先生能否救他一命?”郎中道:“救他不难,只是药能医病,却难医心。我观其症,多半还是由心而起。他若醒时,先生还须多多开导才是。”说罢开了方子,递到锦衣人手上,又道:“不瞒先生说,此人脉象异常,体内另有绝症,恐天不假年,迟早夭折。先生若怜惜他,便带他去些繁华之地,享几日人间快活吧。”摇了摇头,迈步出门去了。

那锦衣人眼望床上少年,目中露出一丝感伤,喟然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你风华少年,何太愚矣!”言罢触动悲怀,竟独自长吁短叹起来。

此后几日,一行人便宿在客栈。锦衣人每日除吩咐伙计轮番抓药熬药,服侍那病中少年,自己便在屋中吟诗做赋,聊以遣怀。店主见这客商颇通经史,犹擅翰墨,无事时便常过来与之闲谈,言语中知此人原是西安有名的才子,姓方名笑言,天启三年赴京应试,因未贿通阉宦,丢了金榜探花,一气之下,方弃文经商,自是愈发钦敬。

那少年服药数剂,气色好了许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复,每每稍一醒转,便大呼“回心”二字。众人闻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见这少年被伙计们梳洗过后,面色虽然憔悴,但状貌奇伟,异与常人,偶尔微睁双目,瞻视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对其另眼相看,起了结纳之心。

这一日方笑言过来查看,见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于是坐在床头,轻声道:“小兄弟可好些了么?”那少年望着方笑言,茫然点头。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闻言,似想起了什么,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对了……老天让我回心,让我回心!”说着手抚胸口,大声咳嗽。

方笑言见他声音嘶哑,状若癫狂,忙转开话题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对了,对了!我叫华山,我叫华山!”跟着又双手乱摇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见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门。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声道:“大哥,你别走,别撇下我一个人!”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说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抚摸那少年额头。那少年受了感动,一头扑在方笑言怀中,呜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听这几句不着边际,知他将自己误当做别人,但见这少年对己如此依恋,心中也是一热,正要好言相慰,忽听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说她……喜欢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说到这里,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年是为情所苦?”他少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后为情所伤,终将世情看破,眼见这少年哀痛之状,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当初么?”言念及此,对这少年充满了怜爱亲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怀中含混着说了半天,似乎明白过来,挣脱他怀抱,将身子转向一旁。方笑言见他双颊绯红,笑道:“兄弟是唤做华山,还是唤做回心?”那少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叫周四。”方笑言道:“原来是周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军中当差?”周四茫然道:“我……我可没在军中当差。”方笑言大喜,问道:“周四弟意欲何往?”周四想了一会,目中又落下泪来,哽咽着道:“我……我……”方笑言知他无路可走,说道:“兄弟若不嫌弃,便在我身边如何?”周四道:“那要做些甚么?”方笑言道:“便是随我做些买卖。”周四思忖良久,问道:“那要去甚么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扬州走一遭,采办些货物。”周四疑道:“扬州是甚么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洲。那可是人间最繁华的去处。”周四沉默多时,抬起头道:“扬州离华山远么?”方笑言随口道:“距华阴自是甚远。”周四“哦”了一声,失神坐了一会,目中又泛起泪光,喃喃道:“华山……扬州……”

方笑言见他难过,劝慰道:“兄弟若去扬州,便知人间烦恼,多是自扰;儿女风情,本是烟云。纵然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也当它春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劝了几句,见周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时能解,便不再多说,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随后出门去了。

次日清晨,众人吃罢早饭,各自整装上马。周四也被人搀到一匹新买的骝花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恹恹之态,但坐在马上并无大碍,于是由东门出城,向前行去。

一路上方笑言恐周四伤心难过,不住地与他说话解闷。周四坐在马上,神志仍是时清时浊,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长吁短叹,闷闷不乐。方笑言观他痴情之态较自己当年犹重,也不禁为他担心,眼见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杨州,须没法消其痴念。”

一行人沿途经洛阳、郑州、开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见众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着无事时,每日都到街上游逛。周四随在众人身旁,直似行尸走肉一般,对周遭一切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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