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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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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另外的时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着釉彩的表面粘附着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
远。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双颊,就象一支白蜡烛,表面上由于半透明
而呈现玫瑰色,真叫人想去亲亲那双颊,去触触这为他人所看不见的不同的肤色。还有的时
候,幸福使她的双颊沐浴在那样颤动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肤变成了流体,变得模糊不清,似
乎有日光偷偷地闪过,使皮肤呈现出与双眸不同的另一种颜色,而不是另一种质地。有时,
完全出你意料,望着她那撒播着棕色小斑点,又只有两处更显蓝色的痕迹飘浮的面孔,似乎
为金翅鸟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两处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玛瑙做成。在棕色宝石
中,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如同一只天蓝色蝴蝶那透明的双翅。肌肉成了明镜,使我们产生比
起身体的其它各部分来,更让我们心灵接近的幻想。更常见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鲜艳,于是
也更生机勃勃。有时在她白皙的脸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红的。她的鼻子很纤巧,好似一头狡
猾的小猫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猫玩耍片刻。有时她的双颊是那样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
色的珐琅质上滑下去,就象在一个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小壶那玫瑰色的珐琅上流淌下去一样。
她乌黑的秀发构成半开而又多重的壶盖,使这玫瑰色的珐琅显得更加优雅、内在。有时她的
双颊达到仙客来花朵那种粉红带紫的程度。有时她充血或发烧,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态体质,
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为某种更性感的东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现出更邪恶、更不健康的东
西。这时她的面色呈现某些红得几乎发黑的玫瑰的那种深紫色。
  这样的一个个阿尔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个女舞蹈演员,随着舞台灯光的千变万
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断变化,每次出场都各不相同一样。说不定正因为那个时期我
在她身上欣赏到的人物是那样变化多端,后来我也养成了习惯,根据我想到的是哪一个阿尔
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个人物:或妒火中烧,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欢,
或怒气发作,不仅仅随着复苏的记忆偶然而至,而且根据我理解同一回忆的不同方式所施加
的信念强度去重新创造这些人物。应该反复地谈这个问题,谈这些信念。大部分时候,这些
信念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填满了我们的心灵,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本身
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些信念来看他的,是这种信念尔贝蒂娜的每一个我起一个不同
的名字,更应该给在我面前出现的每一个阿尔贝蒂娜起一个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现的阿
尔贝蒂娜,从来不是一个模样,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种大海——为了更方便起见,
我简单地叫它大海——,阿尔贝蒂娜是另一个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轮廓更加清晰地显现出
来。更有甚者——以同样方式,而且据说更为有益,在一处叙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气如何—
—我应该一直将天气这名称交给信念,哪一天我看见阿尔贝蒂娜,哪一种信念笼罩着我的心
灵,构成这一天的气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种各样的大海的外表一样,这些都取决于那些肉
眼几乎看不见的云团。这些云团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动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
改变着每样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那些少女谈话,而没有
将我介绍给她们,他撕破了一片云,这些少女远去的时候,她们的形象在我眼中骤然显得更
加美好一般——过了几天,我与她们相识了,那云团又形成了,遮住了她们的光彩,经常横
亘在她们与我的双眼之间,这云团是不透明的、温和的,好似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①。
  ①琉科忒亚是底比斯王卡德库斯的女儿,为航海神,在《奥德赛》中,她救奥德修
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提到她,说她专门拯救海上遇难的人。

  自从这些少女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向我指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去观看她们的面部表情以
后,对我来说,无疑她们每个人面孔的意义都改变了很多。我用提问题的方式,按照我的意
愿挑起她们的话语,使话语千变万化,就象一个作实验的人通过反证来证明他的假设一样。
对这些话语我就可以赋予更高的价值。将从远处看显得优美而神秘的人与事移到近处,便足
以使我们意识到这些人与事既无神秘也无优美之处。总的说来,这是解决人生问题的一种方
式。在许多种方式中,这也是可以选择的一种有益于健康的方法。这种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别
推荐,但是这会使我们得到某种平静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这种方法会使我们毫不留
恋,使我们确信我们已经接触到最杰出的人与事,而这最杰出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原来以为,在这些少女的头脑深处,是蔑视贞洁,并且靠对贞洁的蔑视,回忆日常那
些短暂的男女私情过活。现在,我认为在她们头脑深处是正直的原则在起作用了。这些原则
可能还会动摇,但是迄今为止防止了那些从他们的布尔乔亚阶层中接受这些原则的女孩走上
任何歧路。一个人一开始就误入歧途时,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设错误或记忆错误使你
到错误的方向上去寻找某一流言蜚语的制造者或丢失物品的地方时,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发现了谬误,但是并没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谬误去代替。我与她们亲切交谈时,从
她们脸上确实见到清白无邪这个字,就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与她们相处的行为而言,我确
实体验到这个字眼的全部效果。不过,说不定我观察得丢三拉四,解字过于匆促有误,在她
们脸上并没有写着这个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贝玛的日场演出,朱尔·费里①的名字并没有写
在那次的节目单上,而这并没有妨碍我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朱尔·费里很可能为那次演出
写了开场小戏。
  ①朱尔·费里(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长,从未写过开场小戏。

  既然在我们有关一个人的回忆中,凡是对我们每日发生的关系没有立竿见影的用处的
事,头脑一律将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别是如果这些关系还染上一点爱情的话,这爱情从未得
到满足,在最近的将来还活着),对于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个女友来说,我所见到的
最后一张面孔,怎么能不是我回忆的唯一面庞呢?头脑任凭往日的链条飞逝,只死死留住这
链条的最后一截。制成这一截的金属常常与消逝在黑夜中和我们人生旅途中的各个链条完全
不同。我们的头脑只把我们现在所在的国度当作真实的国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经那样遥远,
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找到什么凭证防止其每天变形。在我与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点,一起
游玩所度过的漫长时光里,我竟然不记得,她们与我从前如同在壁画上见过一般、在大海前
列队走过的无情而又肉感的处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学家,考古学家会把我们带到卡利普索岛①去,会挖掘出米诺斯的宫殿②。只是卡
利普索不过是一个女子,米诺斯不过是一个毫无神祗气息的国王。甚至历史告诉我们的作为
这些极为真实的人的特性的长处和短处,也常常与我们赋予那些叫同样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
的长处和短处很不相同。我初来乍到那几天创造的优美的大海神话,就这样消失了。但是,
至少我们在曾认为不可企及而热烈向往的不拘礼节气氛中度过了一些时光,这是不能等闲视
之的。
  ①卡利普索岛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岛,她在这里接待了奥德修斯并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处可能指克诺索斯宫殿。据荷马史诗,这克诺索斯宫殿是米诺斯王国的大城
市,伟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来,对米诺斯讲述心腹之言。1900年。考古学家阿尔图尔·伊
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这座宫殿,神话遂让位于现实。

  那些我们开始时觉得别扭的人,在与他们相处中,即使最后在他们身边终于会体验到不
自然的、做作的快乐,这快乐之中也始终滞留着他们掩盖住了的缺点的那种掺假的味道。在
我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这样的关系之中,构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乐,则留下一股馨香。这
股馨香,任何人工的办法都无法将它赋予强摘下来的水果,或赋予未曾在阳光下成熟的葡
萄。在一段时间内,对我来说,她们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觉中,她们在我与她们之间最
普普通通的关系之中,加进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说,她们防止这些关系中有任何平庸的
成份。我的欲望那样贪婪地寻找双眸的含义,如今这双眸了解了我并对我微笑,但是第一
天,这双眸与我的目光相交时,犹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样广袤地、细致周到地将
色彩与芳香撒播在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们卧在悬崖上,纯朴地向我递过三明治
或者玩猜谜游戏,以致常常一个下午,我躺在那里——就象那些画家,他们要在现代生活中
寻找古代的雄伟,赋予正在剪脚指甲的一个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样的高尚,或者象鲁本
斯一样,将自己认识的一些女人画成女神②以构成古代神话场面——这些类型很不相同的长
着棕发和金发的美丽身躯,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围。我望着这些美丽的身躯,说不定它们
并没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内涵,日常的体验使她们充满了平庸的内涵,然而(我并没有回忆起
她们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却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玛科斯一样,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戏。
  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腊时代的铜塑,表现一个小伙子正从脚跟上往外拔刺,为罗
马博物馆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鲁斯特肯定在卢浮宫见过其复制品。
  ②普氏这里可能指表现玛丽·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画,因为朱诺、密涅瓦和美惠三女
神均簇拥着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话人物画,如《向维纳斯献祭》,画上就有画家自
己的妻子出现。

  此后,音乐会结束,坏天气来临,我的女友们离开了巴尔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
那样一起走,却都在一周之内。阿尔贝蒂娜第一个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个女友无论是
当时,还是事后,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没有功课,也没有什么消遣呼
唤她到巴黎去。
  “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丝嘟嘟哝哝地说。其实,说不定她巴不得我们这样。
她觉得我们在旅社的雇员面前和经理面前太不谨慎。雇员数目已大大减少,但仍有极少数顾
客留在这里,依然留下一些雇员。经理则“侵吞钱款”。
  确实,旅馆很快就要关门,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旅馆从未这样舒适。当然经理
并不这样认为。客厅里,人们冻得发抖,客厅门口再没有一个侍者照应。经理沿着各个大
厅,在过道上踱着方步。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理得那么讲究,那枯燥乏味的脸似乎构成
了一个混合体,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妆品。他不断更换领带(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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