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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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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了一堆问题后又对我说,“如果您想多学一些东西,朋友中就应该有几个外国人。”我
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国人。“啊!”德·夏吕斯先生说,“我还以为他是犹太人呢。”他这
种与犹太人势不两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最坚定的反重审派。可他却反对
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国罪。
  “我想现在报界正在大谈德雷福斯犯了叛国罪,我相信人家是这样说的,我对报纸一点
也不感兴趣。我看报就和我洗手一样,我觉得这不值得我产生兴趣。不管怎么说,罪行是不
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犹太王国①,那倒可以说他犯了叛国罪,可是他和法
国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驳他说,一旦爆发战争,犹太人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动员入伍。
“可能吧,不过,不能肯定这不是一种轻率行为。如果把塞内加尔人或马尔加什人招募来打
仗,我想他们是不会真心诚意地保卫法国的。这很正常嘛。您的德雷福斯也许可以按违犯接
待国法规而判罪。算了,不谈这个。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带我去参加一次寺院的盛会,看
一看割礼仪式,听一听犹太人唱圣歌?说不定他可以租一个大厅,给我演出取材于《圣经》
的戏剧,就象圣西尔寄宿学校②的女生为给路易十四③解闷,演出拉辛根据《圣经》的《诗
篇》创作的戏剧一样。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哪怕演几个滑稽戏让我开开心也好。比方
说,让您的朋友和他父亲格斗,把父亲刺伤,就象大卫④杀死歌利亚⑤一样,这会是一出绝
妙的笑剧。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贱的(照我的老女佣人的说法是下作的)母亲狠狠
地揍一顿。若是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不会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亲爱的朋友?
因为我们喜欢异国情调的戏剧,把这个非欧洲的女人揍一顿,就好比给一个老泼妇以应有的
惩罚。”德·夏吕斯先生一面说着可怕的疯话,一面使劲夹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夹疼了。我
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家的人常说,男爵对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刚才他引用了她的莫
里哀式的方言——关怀备至,可敬可佩,我心里思忖,如果能对同一个人身上表现态来的善
与恶做一个剖析(我看这个问题至今很少有人研究),这倒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尽管在不
同人身上表现的形式各不相同。
  ①犹太王国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犹太王国分裂后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国家。
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灭亡。
  ②圣西尔寄宿学校是路易十四的情妇曼特农夫人于1686年为没有财产的贵族小姐创办
的学校,校址设在凡尔塞区的圣西尔。拉辛曾为该学校写了《爱斯苔尔》和《阿莉达》。
  ③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大力资助文学和艺术事业,促进了当时法国文学和艺术的发展。
  ④大卫(前十一至十世纪),古以色列国王。据《圣经》记载,大卫统一犹太各部族,
建立王国,定都耶鲁撒冷。童年时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亚,在位时,曾多次打败强邻,深受
民众爱戴。
  ⑤歌利亚,据《圣经》记载,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身穿重甲,作战
时所向无故,后被大卫杀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布洛克的母亲已经死了,至于布洛克本人,我怀疑他对一个完
全可能使他眼睛变瞎的游戏能有多大的兴趣。德·夏吕斯先生好象生气了。“那个女人实在
不该死,”他说,“至于眼睛变瞎,恰好犹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见《新约》所说的真理。无
论如何,您想一想,现在的犹太教徒哪一个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吓得失魂落魄,胆
战心惊呢,能看见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屈尊俯就,看他们的演出,他们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
以!”这时,我看见老布洛克走过来了,他大概是来接儿子的。他没有看见我们,但我问
德·夏吕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绍给他。我料到我的同伴会大发雷霆:“把他介绍给
我!您怎么一点也没有价值观念!认识我就那么容易!再说,介绍人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
小伙子,被介绍人又不配受到介绍,这不就更不合适了吗?要是哪天他们按照我拟订的计划
给我演出一场亚洲风味的戏剧,我倒可以发发善心,同这个讨厌鬼说几句话。最多也就是这
样。而且还有个条件,他得让他的儿子狠狠地揍一顿。我甚至会向他表示满意的。”
  况且,老布洛克根本没有注意我们。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萨士拉夫人致礼,萨士拉夫人
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惊讶,因为从前在贡布雷,她对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满意,她是
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犹分子。可是,重审运动犹如一股气浪,几天前把老布洛克冲到她的家
里。我朋友的父亲觉得萨士拉夫人颇有魅力,尤其对她的反犹立场感到满意,他觉得她这种
立场证明她的信仰是真诚的,主张重审的观点是真实的。同时,正是因为她反犹太人,准许
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价值了。当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说:“德·吕蒙先生不加区别地把重审
派和新教徒、犹太人装进同一只口袋里,这种大杂烩太有意思了”时,他甚至不感到耻辱。
回到家里,他自豪地对纳西姆·贝尔纳说:“贝尔纳,你知道吗,她有偏见!”可是,纳西
姆·贝尔纳先生却没有吭声,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天空。贝尔纳先生为犹太人的不幸愁眉
不展,怀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谊,再加上岁月消逝使他变得矫揉造作,装模作样(以后
我们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尔前派①画家画的恶魔,头发乱七八
糟,好象浸于一片惨白色中。
  ①拉斐尔前派是十九世纪中叶出现于英国的一个画派。因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
于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画而
得名。主张绘画应起宗教道德教育,题材应以圣经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学作品为主,
忠实地反映主题,描绘对象。

  “整个案子,”男爵又说,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胳膊,“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它对社
交界(我不说是好的社交界,它早就不配用这个赞语了)起着破坏作用,一群‘公骆驼
社’、‘母骆驼派’、‘牵骆驼队’的男男女女涌进社交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发现有
不认识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法兰西祖国联盟——一个反犹联盟,谁知道是什么——的成员,
好象一种政治观点能使人获得进入社交界的资格似的。”
  德·夏吕斯先生的浮浅使他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这个看法同他说了。他
似乎不相信我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剧院的那个晚上,他那天好象故
意躲着我似的。他说他根本没有看见我,我看他说得那样认真,要不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小
事使我感到他也许太骄傲,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我在一起,我就会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了。
  “还是谈您吧,”他对我说,“谈我对您的计划。在某些人之间,先生,存在着一种类
似共济会的秘密组织,我不能给您细说,但可以告诉您,这个组织现在有四个欧洲君主。然
而有一个君主,也就是德国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边的人想治好他的病。这是一件非常严
肃的事,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战争。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听到这个人的传闻了,他
以为中国的公主被他装到一个瓶子里了。这是疯病。他们正在给他医治。但是,当他不发疯
时,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该治好的,因为它可以使我们避免染上更严重的病。我有一
个表兄,得了胃病,吃什么都不消化。最有权威的胃病专家都给他看过,但毫无效果。我把
他带到某某医生那里(顺便提一句,这又是一个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位医
生立即推断病人患有神经官能症,劝他不要害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的胃对吃下去的东
西也能承受。可我这位表兄还有肾炎。胃消化了的东西到了肾,肾却不能排泄出去。我这位
表兄没有让一个想象出来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饮食的胃病伴随到老,却在四十岁时就一命呜
呼了。胃治好了,肾却毁了。如果您能远远地走在生活前面,谁知道呢,说不定您可以做出
历史上某个杰出人物(如果有一个乐善好施的神灵在人类对蒸气和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
他透露蒸气和电的规律的话)可能做的事来。不要犯傻了。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拒绝我的帮
助。要知道,我帮您的大忙,我想您也会帮我大忙的。我对社交界的人早已不感兴趣了,我
现在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识奉献给一个至今仍然纯洁无瑕、能够被道德点燃热情
的灵魂,以图弥补我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我经历过巨大的忧伤,先生,有一天我也许会对您
讲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女性,漂亮,高尚,完美无缺。我的亲属中年轻
的还是有几个,但他们不可能——我不是说不配——接受我给您讲的精神遗产。说不定您就
是那个可以继承我遗产的人呢。说不定我可以指导并大大提高您的生活呢。再说,我自己的
生活也会因此而改变。我把那些重大外交事件告诉您,也许我会由此而恢复自信心,最后可
能着手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您将和我共同担负起责任。不过,在您知道这些事之前,我必
须经常地、很经常地、甚至是天天都能见到您。”
  我想利用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出乎意外的热情,问问他能不能设法让我和他的嫂子见一
次面,但就在这时,我感到我的胳膊象触了电一样,猛地震动了一下。原来是德·夏吕斯先
生出于某种原因——一个和他一秒钟前还“深受启迪”的“宇宙”法则背道而驰的原因——
把他的手臂从我胳膊下抽走了。尽管他说话时眼睛一直前后左右四下张望,刚才他看见的也
不过是德·阿让古尔先生罢了,他从一条横马路上走出来。比利时外交部长看见我们,显得
很不高兴,用不信任的目光睃了我一下,仿佛在看一个不同种簇的人,那目光和德·盖尔芒
特夫人看布洛克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他想避开我们。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似乎决意要向他
表明他丝毫也不想躲着他,因为他招呼他了,仅仅是为了同他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
是怕德·阿让古尔先生认不出我来吧,德·夏吕斯先生对他说,我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罗贝·德·圣卢的好朋友,而他夏吕斯又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能
把对外祖母的好感转移一部分给外孙,这是他的快乐。然而,尽管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家里的时候只是被介绍了一下名字,尽管德·夏吕斯先生刚才不厌其烦地谈了我的家庭,
可我注意到,德·阿让古尔先生对我的态度比一小时前更加冷淡了,而且打这以后的很长一
段时间里,他每次见到我也总是这样冷淡。他用一种敌视而好奇的神情审视我,甚至好象在
克服一种强大的阻力,当他离开我们时,他迟疑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但很快就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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