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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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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跟她们很少来往,他只能认为她们具有某些小说家的想象力久已赋予她们的那一套根本反
常的性格。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总是一笑了之。他心想,要正确评断一个人,只消一反众
人对他的毁誉就可以了。奥黛特跟那样一种性格是风马牛不相及,她善良、纯真、热爱理
想、几乎不会撒谎;譬如,有一天为了跟她一起去吃饭,他要她写信给维尔迪兰夫妇,说她
有病,等到第二天维尔迪兰夫人问她好一点没有,他亲眼看见她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
脸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谎是何等难受和痛苦,而当她在答话中就头天的病编造一些细节
时,她又仿佛以哀求的眼神和悲伤的声调,请求对方饶恕她言词的虚伪。
  难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来,打断他的遐想或对弗美尔的研究(这是他最近才恢
复的)。仆人通报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厅。他就上客厅去见她,等他把门打开,奥黛特一
看见他,她那粉红色的脸上就挂上一丝微笑,嘴唇的曲线、两眼的神色、面颊的轮廓也都变
了。当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的微笑就浮现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个微笑,某一次迎上
前来时的那个微笑,那天在马车上问她是否同意为她摆弄卡特来兰花时作为回答的那个微
笑;奥黛特在其他时间的生活,他一无所知,仿佛是出现在中性的,没有色彩的背景上的无
数的微笑,就象华托的一些素描习作当中,从各种位置,各个方向,用三色铅笔在淡黄色的
纸上绘出来的笑容。但是,在斯万以为是一片空白的奥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为他想
象不出,然而他心底里又不信那会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么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们
两人在相爱,在谈到她的时候只敢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说他那天早上看见奥黛特走在阿巴
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饰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顶伦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罗
兰。这番描写使得斯万深为震惊,因为这就使他突然发现奥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别有一
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这套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倒是要取悦于谁;他下定决心要问她
那时是到什么地方去的,仿佛在他的情妇的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简直是并不存在的生活,因
为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对他的微笑以外,唯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顶伦勃
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罗兰外出。
  除了请她弹奏凡德伊那乐句而不要弹《玫瑰圆舞曲》外,斯万并不试图让她演奏他自己
所爱好的曲子,也不试图纠正她在音乐和文学方面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并不是一个智
力高超的人。当她说她是多么希望他跟她讲讲伟大的诗人们的时候,她心想这就可以知道许
多象博雷利子爵①那一套浪漫的英雄诗体了,甚至还更加动人。至于弗美尔,她问斯万这位
画家是否吃过哪个女人的苦头,是不是哪个女人启发他画的画,而当斯万说这些问题谁也不
清楚的时候,她对这位画家也就不感兴趣了。她常说:“我相信,如果诗歌真实,诗人说的
全是他们所想的话,那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可是诗人时常是最斤斤计较的人,这方面
么,我倒是知道一点。我有个朋友,她爱过一个那样的诗人。他在诗里谈的尽是什么爱情
哪,天空哪,星星哪。好!她可大上其当!这位诗人花了她三十多万法郎。”如果斯万想教
她什么叫做艺术美,教她诗歌或者绘画该怎么欣赏的话,那就要不了多一会儿她就不爱听
了,直说:“啊我原来可没有料到是这么回事。”他感觉得出她是多么失望,因此宁愿
撒谎,说他刚才所说的都算不了什么,都是鸡毛蒜皮,说他没有时间深入谈下去,还有好些
东西没说呢。可她赶紧就说:“什么?还有好些东西?你倒说说看,”可是他不说,他
明知道他要说的在她心目中是多么无关紧要,跟她所希望的相距又是多么遥远,决不会象她
设想的那样耸人听闻,那样激动人心;他也怕她对艺术的幻想破灭了,对爱情的幻想也会同
时破灭。
  ①博雷利子爵是平庸的专写社交生活的诗人。

  确实,她觉得斯万在智力上并不象她原来设想的那么高明。“你总是那么含蓄,我简直
是莫测高深。”斯万对金钱毫不在乎,对每个人都亲切,对人体贴,对这些,奥黛特越来越
赞叹不已。一个比斯万伟大的人物,譬如说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家,当他为周围的人赏识的
时候,在他们的情感当中证明这个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时候,时常不是他们对他的思想如何
赞赏——因为他们根本不能理解这些思想,而是对他的优良品质的尊重。使得奥黛特对斯万
产生尊敬之情的也是他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不过她也并不指望斯万把她引进上流社会中
去。也许她感觉到,斯万并不能在上流社会中取得成功,她甚至担心,他只要一谈起她,他
的朋友就会透露出她唯恐别人知道的关于她的一些情况。因此,她要他答应决不要提起她的
名字。她说,她之所以不到上流社会的社交界去,是因为她曾经跟一个女的吵翻了,而这个
女的为了报复,说过她的坏话。斯万反对这种说法,他说:“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识你那
位朋支啊。”“不,坏话传千里,人心又都那么坏。”斯万虽然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却也
认为“人心都那么坏”和“坏话传千里”这两句话一般说来总是对的;这样的事例有的是。
奥黛特那档子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个事例呢?他心里存着这样一个问题,但是存不了多
久,因为他自己的心情也挺沉重,就跟他父亲当年面临难题时一样。再说,上流社会的社交
界使得奥黛特如此害怕,也许她就不会产生进入这个社交界的强烈愿望;这个社交界跟她所
了解的相去是如此之远,她是不会对它有个清楚的认识的。奥黛特在某些方面依然还是很纯
朴的,譬如她跟一个歇业的女裁缝还保持着友谊,差不多每天都爬那又徒又暗又脏的楼梯去
看她,然而她还是拼命追求派头,不过她所谓的派头跟上流社会人士的概念并不一样。对后
者来说,派头产生于很少数一些人,由他们推广及于一定泛围,离他们这个中心越远就越削
弱,只是扩及到他们的朋友或他们的朋友的朋友这个圈子里而这些人可说是登记在册的。这
个名单上,上流社会中的人士能数得出来,他们对这样的事情无不知晓,从中提炼出一种口
味,一种分寸,以至象斯万这样的人,只要从报上看到某次宴会有哪些人参加,用不着求助
于他对社交界的那套知识,立刻就能说出这个宴会是怎样一种派头的宴会,这就跟一个文学
家一样,只要听你念出一句句子,马上就能精确地评定出作者的文学价值。奥黛特属于缺乏
这种概念的人之列(不管上流社会人士对他们是什么看法,这样的人多得出奇,社会各阶级
里都有),他们心目中的派头根本不一样,按照他们所属的社会阶层而具有不同的样子,但
都有这样一个特点——不管是奥黛特梦寐以求的也好,戈达尔夫人为之倾倒的也好——那就
是人人都能直接学会。上流社会人士的派头,说实在也是人人都能学会的,但需要一定时
间。当奥黛特说某人“只到够派头的地方去”的时候,斯万就会问她所谓的够派头的地方是
什么意思,她就会带着小看他的意思答道:
  “够派头的地方就是够派头的地方呗!象你这样的岁数,还问人什么叫够派头的地方,
你叫我怎么说呢?譬如说吧,星期天早上的皇后大道,五点钟时的湖滨,星期四的伊甸剧
院,星期五的跑马场,还有舞会”
  “什么舞会?”
  “巴黎的舞会呗,我说的当然是够派头的舞会。对了,埃班谢,你是知道的,他在一个
证券经纪人那里工作;你也一定知道,他是巴黎最知名的人物之一。这个金发的大高个小伙
子,穿得真帅,钮孔上总戴一朵花,短外衣是浅颜色,背上有条缝;他带着他那个‘老来
俏’,哪出戏的首场演出也落不了。嗯,他有天晚上就办了一个舞会,全巴黎所有够派头的
人物都去了。我也真想去,可要进场就得出示请帖,我可没能弄着。不过,我幸亏没有去,
去了也是挤死人,什么也瞧不见。最多也只能吹嘘吹嘘参加过埃班谢的舞会罢了。我这个人
哪,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是那种爱虚荣的人!再说,在一百个说参加过那个舞会的女人当
中,至少有一半是撒谎。不过,象你这么帅得不能再帅的人怎么也没有去,我真纳闷!”
  斯万也不打算改变她对什么叫做派头的看法;心想他自己对派头的看法也未必就对,也
同样荒唐,同样无关紧要,毫无必要来灌输给他的情妇,因此过了几个月,她对他交往的人
是否感兴趣,全看他们能不能给他送来赛马的入场券,戏剧首场演出的门票了。她希望他保
持一些能派用场的关系,可是自从她有回在街上看到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穿着一件黑毛料
的衣服,戴了一顶有帽带的软帽以后,就认为斯万交往的那些人未必就够派头。
  “亲爱的,可她看起来象个剧场里的引座员,象个老看门的!这算什么侯爵夫人!我不
是侯爵夫人,可你要叫我穿着这么一套破烂衣服上街,打死我也不干!”
  她也不明白斯万为什么住在奥尔良滨河路,她嘴里不说,心里可觉得这种地方跟他这么
帅的人不般配。
  当然,她自称爱好“古董”,说起她喜欢花整天的工夫到寄售店去“收集小摆设”,去
搜寻“古玩”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虽然她对白天干什么事讳莫如深,从来不回答这方面的
问题,从来“不作任何汇报”,简直把这当作是荣誉攸关的事情,当作是一种家规,但是有
一次还是对斯万说她曾应邀到一个朋友家里,她家里什么都是“古色古香”的。斯万问她是
哪个时代的,她说不上来,想了半天才说是“中世纪”的,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她家的墙上装
了细木护壁板而已。不久以后,她又对他说起这位女友,还找补了一句说:“她家的餐厅是
十八世纪风格的!”说话的语调有点吞吞吐吐,然而那神气又很肯定,仿佛是在谈起这么一
个人。你头天晚上还跟他在一起吃饭,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的名字,而宴会的东道主又认
为他是这么知名,以为听话的对方是肯定知道他是何许人的。她觉得那餐厅太难看了,墙上
光秃秃的,仿佛房子还没有盖完似的,妇女在那里也显得难看,这种摆设是决不会时兴的。
后来,她第三次提起这个餐厅,还把设计这个餐厅的人的姓名和地址写了出来,说等到她有
钱的时候,她也要叫他来看看能不能给她也这么搞一下,当然不是照那老样,而是她早就梦
寐以求的那样一间餐厅,可惜她的住房太小,装不下带那么高的餐具架的文艺复兴式的家
具,还有象布卢瓦宫堡里的那种壁炉。就是那一天,她在斯万面前说出了她对他在奥尔良滨
河路的住宅的看法;因为他曾批评她的女友不搞路易十六时期的风格(尽管这种风格搞的人
少,却挺美的),而是搞仿古式的。奥黛特是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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