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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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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
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这个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
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
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
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
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
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评价。
这些障碍好比是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
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
激情,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和轻
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
(例如希尔贝特的信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
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
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
  弗朗索瓦丝不相信那是希尔贝特的名字,因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后面省略去一点的
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后的音节拉得很长,形成锯齿状的花缀。如果一定要对
信中所表达的、并使我满心欢喜的这种友好态度寻找逻辑解释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在某
种程度上应归功于这次生病(相反,我原来以为它会使我在斯万一家的思想中永远失宠)。
在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来看我,当时戈达尔教授正在我的卧室里(我们采用了他的饮食治
疗法,便又将他请了回来)。看完病以后,戈达尔没有走,被父母挽留下来吃饭,这时布洛
克走进我的卧室。我们正在聊天,布洛克说他头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与斯万夫人
过从甚密。他听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我很想说他一定弄错了,而且告诉他我并未结识斯万
夫人,从未和她说过话,以澄清事实,正如我当初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被斯万夫人当作说
谎者而对德·诺布瓦先生讲的那番话一样,然而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我明白他是
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万夫人所不可能说的话正是为了表明他曾和斯万夫人的女友共同进
餐(他认为这很体面,但这是虚构的)。当初,德·诺布瓦先生听说我不认识斯万夫人并且
希望认识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我,而戈达尔则相反,他从布洛克的话中得知斯
万夫人熟悉我并赞赏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见到她时(他是她的私人医生)要告诉她我是一个
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们常有来往。这些话对我毫无益处,却能为他脸上增光,正是出于双重
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见到奥黛特时便将谈到我。
  于是我结识了那套房子。斯万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楼梯上,但芳香更主要
来自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无情的看门人变成慈悲为怀的欧墨尼德斯
①。当我问他能否上楼时,他总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应我的祈求。从外面看,窗户好
似一种明亮、冷淡和浮浅的目光(正如斯万夫妇的眼神)将我与并非为我准备的室内珍宝隔
开。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我和希尔贝特整个下午呆在她的房间里,有时我亲手开窗换换空
气。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我们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观看客人们到来。他们下车时往往仰起头
向我招招手,把我当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这种时刻,希尔贝特的发辫碰着我的脸颊。这
些十分纤细(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艺术性曲线的发丝,在我看来,简直是举世无双
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发辫都值得我当天国之草供奉起来。但是我不敢有
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张照片,它会比达·芬奇所画的小花的复制照片珍贵百倍!为了得到
这样一张照片,我对斯万家的朋友、甚至对摄影师卑躬屈膝,但我并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
一些讨厌的人。
  希尔贝特的父母曾长期不允许我和她见面,而现在——我走进那阴暗的候见厅,在那里
时时可能与他们相遇;如果与往日人们在凡尔赛尔宫觐见国王相比,这种等待更为可怕,更
为急切。我在那里撞上了一个像圣经中的烛台②一般的、有七个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着便
糊里糊涂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长袍的仆人致敬,因为在阴暗中我把他当作了斯万夫人
——每当我去时,他们两人中的一位从那里过,便微笑着(而无丝毫不快)和我握手,并且
说:“您近来可好?(他们说这句话时,从不将字母t作联诵,所以,你们可以想象,我一
回家便快活地做这种取消联诵的练习)希尔贝特知道您来了吗?好,你们自己玩吧。”
  ①欧墨尼德斯,希腊悲剧《俄瑞斯忒斯》中的复仇神,后变成慈悲神。
  ②指圣经启示录中七个金烛台(代表七个教会)。

  希尔贝特为女友们所举行的茶会长期以来似乎是使我们不断分离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此刻却成为我们相聚的机会。她常常写便条通知我(因我们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纸都
不一样。有一次,信纸上印着一只蓝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写的幽默文字,后随一个惊
叹号;另一次信纸上印着一个船锚,或者是G.S.这两个字母,它们拉得很长,形成长方
形占据信纸的整个上部。还有一次,在信纸一角用金色字体印着希尔贝特这个名字,仿佛是
她的签名,然后是一个花缀,顶上印着一把打开的黑伞。另一次,这个名字被围在形似中国
帽子的花式字体之间,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写,但你一个字母也认不出来。然而,希尔贝特所
拥有的信纸虽然品种繁多,但必有穷尽之时。因此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又见到她第一封信
所用的信纸,上面有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色印章,戴头盔的骑士及下方的警句。当时我以为信
纸是根据某种习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选的,现在看来她这样做是好记住哪些信纸她已用
过,免得对通讯者——至少对她愿意讨好的人——寄去同样的信纸,即使不得不重复,也得
尽量晚一些。希尔贝特请来喝茶的女友,由于上课时间各不相同,这些人刚到,那些人就告
辞,我在楼梯上就听见候见室里传出的隐约的话语声,它在我(一想到即将参加的庄严场
面,我便激动万分)踏上这一层楼以前便猛然割断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间的联系,使我将走进
温暖的房间该摘下围巾、看钟点,免得误了回家之类的事忘得精光。楼梯全部是木制的,在
当时仿亨利二世风格的某些房屋里常见,而亨利二世风格曾是奥黛特长期追求、但不久即将
抛弃的理想。楼梯口有一个牌子写着:“下楼时禁止乘电梯。”在我眼中,这楼梯如此奇
妙,以致我对父母说它是斯万先生从远方运来的古物。我如此酷爱真实,即使我知道这个信
息是假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父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像我一样尊敬斯万家这座
显贵的楼梯。这就好比在一位不知名医的天才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认这位名医
治不了鼻炎。况且,我没有任何观察力,往往说不出眼前物品的称呼或类型,只知道它们既
然与斯万一家有关,便不同寻常,因此,我并不认为在谈这个楼梯的艺术价值和遥远的产地
时我一定在撒谎。不一定是撒谎,但很可能是撒谎,因为父亲打断我时,我脸上发红。他
说:“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过一所,它们的结构都一样,只不过斯万家住的是好几层
楼,这都是贝利埃①盖的。”他还说他曾想租一套,后来放弃了,因为设计不太合理,门厅
太暗。这是他的话。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为斯万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而牺牲思
想,因此,我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我遵从内心的命令,将这个毁灭性思想(即斯万家住的
不过是我们原先也可能住进的不足为奇的房子罢了)义无反顾地抛得远远的,正如虔诚的信
徒摒弃勒南②所写的《耶稣传》一样。
  ①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曾著《基督教发源史》,其中《耶稣传》为第一册。

  每次去喝茶时,我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来到散发着斯万夫人香水气味的地区。我已失
去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我仿佛已经看见那威严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
周那一圈盛小点心的盘子及带图案的灰色缎纹小餐巾,这都是斯万家所特有的规矩。但是这
固定不变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决于一个最高的自由行动,因为当我们都在
希尔贝特的小客厅时,她突然看看钟,说道:
  “呀,我的午餐开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点钟。我很想吃点什么。你们看怎么样?”
  于是她领我们走进客厅,它像伦勃朗画的亚洲庙宇内殿一样阴暗,那里有一个模仿建筑
物结构的大蛋糕,它威严、温和、亲切,仿佛出于偶然、随便地耸立在那里,只等希尔贝特
心血来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蝶,拆除那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陡坡是在烤炉内制造的,
仿佛是大流士①宫殿中的支柱。希尔贝特不仅根据自己的饥饿程度来决定是否应该摧毁这个
如尼尼微②一般的蛋糕,她还问我饿不饿,一面从倒坍的建筑内取出嵌着鲜红果实的、闪着
光泽的、具有东方风格的一大堵墙递给我。她甚至问我我父母什么时候用晚餐,仿佛我还有
时间概念,仿佛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乱并未使饥饿的感觉、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彻底地从
我那空虚的记忆和瘫痪的肠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这种瘫痪只是暂时的。我麻木地吃蛋
糕,过一会儿就该进行消化了。不过为时尚早。这时,希尔贝特递给“我的茶”,我不停地
喝着,其实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因此母亲常说:“真麻烦,这孩子,每
次从斯万家回来就生病。”然而,当我在斯万家时,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吗?即使我明白,
我也会照样喝,因为就算我在刹那间恢复了对现在的辨别能力,我也恢复不了对过去的回忆
和对将来的预见。我的想象力无法达到遥远的时间——只有到那时我才能产生睡觉的念头和
睡眠的需要。
  ①大流士,古波斯国王,在位期为公元前521—485,以显赫战功与大兴土木闻名。
  ②尼尼微,古代小亚细亚王国,后被摧毁。

  希尔贝特的女友们并不都处于这种无法作出理智决定的兴奋状态之中。有几位居然不喝
茶!希尔贝特用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说:“当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将餐桌旁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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