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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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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卖弄笔头的该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莱沃那提出别的证据。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就对他不再发生
兴趣了。他记得人家的嘱咐,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至少在
他们一味固执,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
危险。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自然会点醒他的;要是
上帝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他只温和的说
目前是无法可想了,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
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求上帝的恩宠: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须心里要
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
只要我喜欢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够心
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
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这种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回到他最喜欢的题目,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在这个毫
无危险的阵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他说皈依上帝的生
活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世界,远离吵闹(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他差不多和克利
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远离强暴,远离讥讽,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每天守着信
仰那个又温暖又安全的窝,对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难,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
的态度。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
便急急的解释。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
世界上要没有祈祷,还成什么世界!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代人受过,把自己的功绩
献给别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愈来愈愤慨了。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
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他很知道,舍弃人生的行为
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是惨痛的绝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
人,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但在大半的人,
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
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
    满心喜悦的莱沃那,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和谐,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
出来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欺枉,痛苦;上面,一切变得清楚,光明,整齐;世界
有如一座时钟,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经意的听着,心里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还是自以为有
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热烈的意念,并没因之动摇。那决不是象莱沃那
这样一个傻瓜的庸俗的心灵,贫弱的论证,所能损害的
    城里已经黑了。他们坐的凳子已经埋在阴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层白雾从河上飘
起。蟋蟀在墓园的树底下乱叫。圣?马丁寺的大钟开始奏鸣:先是一个最高的音,孤零
零的,象一头哀鸣的鸟向天发问;接着响起第二个音,比前一个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
合在一起;然后是最低的一个五度音,仿佛是对前两个音的答复。三个音融成一起。在
钟楼底下,那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颤动。克利斯朵
夫屏着气,心里想:音乐家的音乐,和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一起叫吼的音乐的海洋相比,
真是多么可怜;这是野兽,是音响的自由世界,决非由人类的聪明分门别类,贴好标签,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世界所能比拟。他在这起无边无岸的音响中出神了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惊醒
过来,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么都认不得了。在他周围,在他心中,一切都变了。
上帝没有了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样,往往只是一种天意,只是电光似的一闪。理智是绝对不
相干的;只要极小的一点儿什么:一句话,一刹那的静默,一下钟声,已经尽够了。在
你散步,梦想,完全不预备有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之间一切都崩溃了:周围只剩下一片
废墟。你孤独了,不再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惊骇之下,弄不明白那是什么原因,怎么会发生的。那真象河水的春汛
一样
    莱沃那依旧在那里喃喃不已,声音比蟋蟀的鸣声更单调。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了。天
已经全黑。莱沃那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呆着不动使他非常奇怪,又担心时间太晚,便
提议回去。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莱沃那去拉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睁着失
神的眼睛瞪着莱沃那。
    “克利斯朵夫,得回去啦,〃莱沃那说。
    “见鬼去罢!〃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哎唷,我的天!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克利斯朵夫?”莱沃那问话的神气很害
怕,他给他吓呆了。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
    “不错,你说得对,〃他口气温和了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上帝去罢!见上帝
去罢!”
    他独自留下,心里苦闷到极点。
    “啊!天哪!天哪!〃他喊着,扭着手,热情冲动的仰望着漆黑的天。〃为什么我没
有信仰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心中有了些什么事呢?”
    他信仰的破灭,跟他刚才与莱沃那的话是毫无关系的:这番谈话不能成为他信仰破
灭的理由,正如阿玛利亚的叫嚣和她家人的可笑,不能成为他近来道德心动摇的原因。
那不过是借端而已。骚动不是从外面,而是从他内心来的。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
中蠢动,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难道这是一
种病吗?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有种痛快的悲怆,把他的心浸透了。
他自己作不了主了。他想振作品来,恢复昨天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没用。一切都
一下子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灼热的,野蛮的,不可衡量的
超越上帝的世界!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
    于莱家里的人,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到的只有那个女孩子洛莎。她长得根本不好
看;而自己也绝对谈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对别人的美貌倒很苛求。他有种青年人的
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只能令人
有些严肃的,恬静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并且洛莎虽不是不聪明,可毫无特殊的
天赋,而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她,以
为她没有什么可了解的,充起量不过是偶尔望她一眼罢了。
    可是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强得多,至少远胜他热恋过的弥娜。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
孩子,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在克利斯朵夫没搬来之前,从来没发觉自己的丑,或者
是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因为她周围的人不把这点放在心上。倘使外祖父或母亲嘀嘀咕
咕的提到她长得丑,她只是笑笑,并不信以为真,或者认为无关重要;而他们也不比她
多操什么心。多少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或更难看的,还不是照旧有人爱吗?德国人对体
格的缺陷特别能宽容:他们会熟视无睹,甚至能化丑为妍,凭着一相情愿的幻想,无论
什么脸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岂不意的拉上关系。于莱老人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励,
就会说他外孙女的鼻子象吕杜维齐的于侬雕像上的鼻子。幸而他老是叽哩咕噜的脾气不
喜欢说人好话;而全不①在乎鼻子模样的洛莎,只知道依照习俗把家务做得好好的才值
得自己骄傲。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当做福音书一般的接受。难得出门,没有人给她作比
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长,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天生的喜欢流露真情,不知道猜
疑,极容易满足,她可竭力学着家里人叹苦的口吻,把听到的悲观论调照式照样挂在嘴
边。她非常热心,老是想到别人,设法讨人喜欢,替人分忧,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
人好而不希望回报。她这种好心当然被家里的人妄用,虽然他们心地不坏,对她也很喜
欢;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其摆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所以
并不特别对她满意;不管她怎么好,人家总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脚不利落,匆忙急迫,
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
水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不断的挨着骂,她只能躲在一
边哭。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来,对
谁也不记恨。    
  ①于侬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希腊及罗马时代,遗有于侬雕像甚多:吕杜维齐
的雕像乃指存于罗马吕杜维齐别墅(今改称皮翁龚巴尼博物馆)中的于侬像。
 
    克利斯朵夫搬到这里来,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时常听见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
为有点小名片,在城里也是人家谈话的资料。于莱一家常常说到他,特别是老约翰?米
希尔活着的时候,喜欢对所有的熟人夸他的孙子。洛莎在音乐会中也看见过一两次年轻
的音乐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们屋子里来,她不禁连连拍手。为了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受
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过着那样单调
的生活,来个新房客当然是种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来的前几天,她等得烦躁死了。她
唯恐他不喜欢她们的屋子,便尽量想法要它显得可爱。搬来那天,她还在壁炉架上供了
一小束花,表示欢迎。至于她自己,可绝对不想到装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气之
下就断定她人既长得丑,衣服又穿得难看。她对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虽然也很有理由
断定他难看;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时更丑了。但洛莎对谁都
不会批评的,认为她的父亲,母亲,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相
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而一心一意的钦佩他了。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迫使她非常
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
感。她可并没发觉,这第一晚倒还给她留下一个光明的回忆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楼,她
独自在卧房里听到他们在上面走动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
生气。
    第二天,破题儿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细照了照镜子;虽然还不知道将来的不幸
有多大范围,但她已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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