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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卢豫海不等他解释,拍案而起道:“混账!你现在就给我滚,去祖先堂面壁思过去吧!我一眼也不想见到你!”说着,朝苗、杨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起座架着卢豫江,好言劝道:“大东家喝多了,三爷先去祖先堂等着吧。”卢豫江气得紧咬牙关,甩开二人,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这个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首席上人人色变,厅下坐的相公们也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卢王氏从未见过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气道:“老二,你怎么了?那是你亲兄弟!这么多人,你就不知道给他留点面子?”
苏茂东毕竟是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须臾之间已然看出了卢豫海的苦心,忙道:“哎哟,老夫人,你不是说要给我几支人参吗?我得现在就去拿,不然一会儿老汉喝醉了,老夫人又素来小气得很,故意装作忘了怎么办?走吧走吧……”说着上前连拉带劝地搀起了卢王氏。卢豫海脸色铁青,道:“你们两个傻了吗?没见娘醉了,快扶娘下去好生歇着!”关荷和陈司画早煞白了脸,赶紧扶着卢王氏离去。卢王氏兀自气得浑身颤抖,一路大骂不已。卢玉婉也不敢再待下去,悄悄随着两个嫂子下去了。此时偌大个酒席场面居然鸦雀无声,不管清醒的还是半醉的都是噤若寒蝉。苗象天快步过来,凑在卢豫海耳边说了几句,卢豫海点头,朝相公们道:“诸位吃好喝好,我今天也有些醉了,就让老平陪大家喝酒吧!”
老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冲着戏台子嚷道:“今天老太太寿辰,再来一出《穆桂英挂帅》,就那段‘辕门外三声炮’,给爷儿们响起来!”说着,又冲旁边的柴文烈大声道,“老柴,听说你最近又娶了个小的,难道你阳痿好了不成?”柴文烈陡然间涨红了脸,怒道:“老平,你听谁说的我、我阳痿过?”众人闻言,哄然大笑起来。老平赔笑道:“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先自罚三杯!”此刻戏台子上旦角儿出来了,浑身披挂,唱道: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穿上了身……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在重新热闹起来的气氛里,老平偷眼看了看首席,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了。见众人似乎都没有察觉,他这才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卢家祖先堂里,卢豫江跪在灵位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杨伯安在一旁苦劝,说的无非是大东家喝多了,口不择言,三爷千万别放在心上之类的。卢豫江哪里听得进这些,碍于在祖宗遗像前才不敢放肆,小声道:“二哥哪里是喝多了,他这是故意寻我的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商家也得报国报民!我看他是一门心思做生意挣银子,把报国之心都冷淡了。我就是赞同变法,我就是佩服康有为、梁启超,怎么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国家亡了,我看二哥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我看他还怎么挣银子!”
卢豫江这些话正好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卢豫海听得真真切切,卢豫海顿时冷笑道:“原来老三竟是胸怀天下之人!二哥我一个浑身铜臭的奸商,真是自愧不如,佩服得很啊!”卢豫江头也不扭,重重地哼了一声。卢豫海看了眼杨伯安,回头对苗象天道:“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咱们好好听听他是怎么报国报民的!”苗象天和杨伯安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焉有不知“良臣不问皇家事”的道理?二人早就想溜之大吉,无奈听见卢豫海发话了,只得远远地站在一侧。
卢豫海稳稳地坐在大东家的太师椅上,对卢豫江冷冷道:“你说你读过《孔子改制考》,我且问你,你读得如何?”
“不敢说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
“那你给我讲讲,书里说了些什么?”
卢豫江肃然道:“《孔子改制考》凡二十一卷,卷卷都阐述了康先生变法维新的渊源。康先生认为,天下大势,不出三世之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今大清内忧外患皆至,国疲民弱,正是据乱之世,非变法不足以图强,非改制不足以求富!”
卢豫海不无揶揄道:“祖宗之道传承千年,岂是一朝一夕就可改的?”
卢豫江犹自叹道:“这都是后人被伪经欺瞒的缘故!二哥,自西汉末年以来,所谓四书五经,实际上是刘歆为王莽篡汉而伪造的新学,康先生在《新学伪经考》中早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些伪造的新学,湮没了孔子的‘微言大义’,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经,祸害了华夏多少年,跟污泥浊水没什么不同!二哥说祖宗之制不可变,殊不知万世尊崇的孔夫子本人,就是变法改制的始作俑者!二哥,孔夫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成至圣先师’,这是后人牵强附会之语耳,孔夫子者,改制之圣王也!”说到兴奋处,他大声背诵道:“夫两汉君臣、儒生,尊从春秋拨乱之制,而杂以霸术,犹未尽行也。圣制萌芽,新歆遽出,伪左盛行,古文篡乱。于是削移孔子之经而为周公,降孔子之圣王而为先师。公羊之学废,改制之义湮,三世之说微,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58福兮,祸之所依(5)
卢豫海微微冷笑,接下去道:“……我华我夏,杂以魏晋隋唐佛老、词章之学,乱以氐羌突厥契丹蒙古之风,非惟不识太平,并求汉人拨乱之义,亦乖剌而不可得,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耗矣,哀哉!”卢豫海说完,“咯咯”一笑道,“老三,你背的不就是《孔子改制考》的序言吗?要不要我再背一段你听听?”
祖先堂里异常安静,卢豫海的声音虽然不大,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但是卢豫江,就连苗象天和杨伯安都是一惊。《孔子改制考》成书于戊戌年初,这半年里卢家老号大变连连,卢豫海处理老号事务已忙得昏天黑地了,他是哪儿来的工夫去背的这等闲书?卢豫江呆呆道:“二哥,你也看过康先生的书吗?”
“不但看过,而且我就敢说自己倒背如流!你敢吗?”卢豫海盯着他,毫不客气道,“你才识了几个字,读了几天书,就敢在众人面前炫耀?奢谈什么是新学、什么是伪经!我再问你,变法二字从康有为嘴里出来,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光绪乙未年,康有为率十八省举子给皇上上书,主张‘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建议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这是康有为第一次公开提出‘变法’二字,你那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卢豫海见弟弟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便轻摇折扇,放缓了语气道,“豫江,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平心而论,二哥在你读书上花了多少心思?卢家是经商之家,素有正统豫商之称,‘尚中庸、重家教、积阴德’正是豫商的古训!我让你读书识字,一则可以考取功名,封妻荫子,为祖上增辉;退一步讲,就是屡试不第,也可以修养性情,熏陶志向,磨砺品行,一旦懂得阴阳五行之理,通晓山川河流之路,即便是经商也是底气十足!这次送你到景德镇历练,就是因为我知道那里是洋务之风盛行之地,有心让你多学些有用的东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那里居然成了康有为一党!一肚子离经叛道,满脑子歪理邪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卢豫江心里有些发虚,知道这第一个回合自己算是完败了,但嘴上兀自强硬道:“可二哥想想,康先生说‘养民之法:一曰务农,二曰劝工,三曰惠商,四曰恤穷’,他还说‘以商立国,可侔敌利’,这跟二哥讲的‘挣洋人的银子’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可见他是重视我们商人的!这样重商的观点难道也是歪理邪说不成?”他清楚和卢豫海斗学识自己赢不了,便从“商”字上做文章,以为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发动了第二回合的辩论。
卢豫海合了折扇,失笑道:“看来你今天非要同二哥我打擂台了!好吧,我再问问你,你读过魏默深先生的《海国图志》吗?你读过曾国藩的《曾文正公集》吗?你读过张之洞的《劝学篇》吗?你读过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吗?《海国图志》讲究‘师夷长技以制夷’,商无疑是洋人的长处;曾国藩是你说的‘伪经’大师了,可梁启超说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竞者’!《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外篇》的第十五篇是什么?名字就是《农工商学》!至于《校邠庐抗议》,通篇都是讲如何‘自强’,冯景亭先生说大清‘人无弃才,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这四条涵盖了科举、用人、通商、政体四个方面,比康梁强出百倍……而这些人的著作,无一不是立足于你所说的‘伪经’之上,但诸如‘重商’、‘争利’的说法,在里头都找得到!难道你仅仅凭着‘以商立国,可侔敌利’这八个字,就一头拜倒在康有为门下了?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这些著作卢豫江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哪里知道卢豫海竟是通晓于心,出口成章?他不由得汗流浃背,怔怔地跪在地上。苗象天见状过来扶起他,笑道:“三爷,你二哥读的书比你多得多!说起生意,三爷你更不是大东家的对手,就别再自讨没趣了。”卢豫海却笑着道:“让他说!让他把所有的疑惑都讲出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弟受文贼乱臣的蒙蔽,成了个书呆子!”
卢豫江两阵皆输,本想就此束手就擒,却猛地听见自己崇拜之人被说成“文贼乱臣”,当下便忍不住道:“二哥,我承认你读书比我多,生意上的事情我更说不过你。你就是骂我是书呆子,我也不反驳,谁叫你是我哥呢?可康有为梁启超学问精深,融会中西,天下无人不知!就连在皇上那里,也是相当受器重之人。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文贼乱臣’了?弟弟我心里不服!”
“我就知道你不服。我问你,我刚才列举的那些书,你读过吗?没有吧?你为什么不去读?是因为一部《新学伪经考》!是因为你觉得此前学的都是伪经,康有为之外的著作统统不值一读!再加上康梁行文恣意汪洋,蛊惑人心,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不求甚解,但求读来痛快,尊其人为圣贤,奉其言为圭臬,信其书为典范,还会再读别人的书吗?康有为以天纵之才,借门徒之力,纠合各类材料,运用各种手段,大胆假设、穿凿附会等文人不屑之技巧无所不用其极!洋洋洒洒,滔滔雄辩,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此等宣扬自己一家之言,阻断读书人进取之心的人,算不算文贼?几个书生蒙蔽皇上,轻言变法维新,算不算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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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豫江却摇头道:“二哥,康先生如今在军机处,位居国之中枢,又有皇上的支持,明诏全国变法!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国力富强,这是近在眼前的例子!如今变法已是大势所趋,弟弟就算是学了康梁之法,也是顺势而为。”
“荒唐之极!”卢豫海连连叹道,“你到底还是年轻啊!我自经商以来,牢记豫商‘若即若离’的古训,跟官场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难道还用你来跟我讲什么是‘顺势而为’?你看似振振有词,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大清积弊已久,单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