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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董振魁这个老汉心疼得昏了头,口不择言吗?董卢两家的恩怨世仇全镇无人不知,或许他真是一时气极,冷不丁就说出了这句话。卢维章着实没有想到问题居然会出在卢豫川身上,便对此事一笑置之,不再去想了。
圆知堂自出了事后,人心惶惶了两日,暴怒的董振魁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一番缜密的考量之后,他才意识到卢豫川这条请君入瓮之计,竟是抱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心思。卢豫川明明知道自己被董家抓住了把柄,难逃家法处置,这才设下了如此毒辣的棋局。董家若想报复,卢豫川泄漏秘法的事情固然会大白于天下,他也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可董家的所作所为就能放在人前、经得起推敲吗?卢维章一纸诉状告到曹利成那里,说董家买通卢豫川,窃取卢家宋钧秘法,而那曹利成早就被卢家的银子喂饱了,禹州城的衙门还不跟卢家开的一样?董家一旦惹上这场官司,说不定会被曹利成辣手盘剥上几年,就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赢!……可叹自己两个儿子,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身受重伤,自己这个当爹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没办法报仇雪恨!
董振魁正在怅惘哀痛之际,却听见书房外一阵喧哗。老詹快步跑了进来,神色仓皇道:“老爷!两个少爷说什么也得来见老爷,拦都拦不住,眼下就要进院了!”董振魁惊道:“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俩病人都拦不住!”
正说着,几个下人抬着董克温进了书房,董克良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董振魁一看见董克温脸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心痛得五脏六腑全都碎了,连声叹气道:“其余人都给我滚!”
老詹朝下人们一使眼色,下人们会意退下。老詹也躬身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董克良见没了外人,便道:“父亲,我跟大哥商议了好久,唯恐父亲一心替我们弟兄报仇,又中了卢家的奸计!”
董振魁料到了他们的来意,垂泪道:“不能给你们报仇,我还当个球的爹啊!”
董克温伤势最重,躺在担架上根本动弹不得,虚弱不堪道:“爹,这都是孩儿性子太急,中了卢豫川的奸计!卢家秘法说釉料里需要掺入硫磺,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我被玫瑰紫弄得神魂颠倒,居然冒险试了一试……”董振魁哀叹不已。窑场烧窑,最忌讳的就是一硫二硝,董克温哪能不知道这个大忌?可烧出董家第一窑玫瑰紫实在是太诱人了,董克温竟然傻到样样照办!
董克良含泪道:“爹,这事咱只能认了!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跟卢家打这个官司!父亲总教导我们哥俩,‘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董家若是找卢豫川报仇,肯定要牵连出私下入股钧兴堂、买通卢豫川盗窃秘法这些事,每一件都是证据确凿,每一件都能要了董家的命!卢家说到底,不过赔了卢豫川这一条命,而董家抗旨不遵,这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爹,咱们父子三人这次算是栽了!好汉打落了牙和血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卢维章不是要盘回钧兴堂吗?就让他盘回去好了!等到他知道卢豫川背叛祖宗的事,自然有人替咱们处置卢豫川!”
董振魁凄凉地看着两个儿子,默然良久,终于道:“老大,老二,你们放心,爹有生之年,一定替你们讨还这笔血债!卢维章,我不灭了卢家,死不瞑目!”
31真相大白(1)
本来神垕镇的人都兴致勃勃,眼巴巴等着看董家是如何跟卢家动手的,不料等了半个月,也不见老董家有什么动静,一个个遗憾不已。好在这时,钧兴堂终于要改朝换代了,不甘寂寞的神垕人便又有了新的谈资。日子久了,董家炸窑的事情也就逐渐被众人忘却,就像日出雪化,冰河解冻,总归是一汪清水,与时光一道滔滔不绝朝东流去。
钧兴堂易手,在神垕怎么说也是个大事。就连正式交割的仪式,都是禹州知州曹利成亲自前来主持。仪式的地点还是在窑神庙花戏楼,正厅中摆着一张长桌子,曹利成在头位上坐着,卢维章坐在一侧,梁少宁、雷生雨等人坐在另一侧,卢豫川、卢豫海、苗文乡等卢家的人垂手肃立在卢维章身后。曹利成笑道:“今天是你们商家说事,本官不管你们怎么谈,只是做个见证罢了。好了,开始吧。”
章程早就由卢家拟好了。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梁少宁他们面对这样的城下之盟,还有何话说?当下便一一签字画押。卢维章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伸出手蘸了八宝印泥,在契约上重重摁了下去。雷生雨抱拳笑道:“卢大东家这一手真是漂亮!本银如数退回,每股还给了五百两的红利!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卢维章平静道:“都是乡里乡亲的,好歹在钧兴堂一年了,宋钧生意的水深水浅大概也知道了吧?就是撤了股,也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卢家小气。”
梁少宁把一摞厚厚的账册推给卢维章,话里有话道:“钧兴堂这一年来的账册都在这儿了,各类契约什么的也都在,请卢大东家好好过目吧。得看个仔细哟!”
董克温瞎了一只眼的真正原因,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梁少宁就是其中之一。在知道董家炸窑之后,梁少宁吓得手脚冰凉,唯恐董家把一肚子怨恨倾泻在他身上,立即躲回了禹州家里。雷生雨等人哪里知道这些机密之事,一等再等也等不来梁少宁所说的“撒手锏”,越发觉得这个人混账透顶,齐齐打上门去,逼着梁少宁点头,将钧兴堂盘给卢维章。梁少宁明白大势已去,又挨了不少冷嘲热讽,只得全数答应了。他早把卢豫川亲笔写下的秘法、过手股份的契约等物统统夹在了账册里,只等卢维章发现之后,替自己报仇。
卢维章却似乎丝毫没有听出梁少宁的言外之意,略一示意,苗象天便上前抱过账册,返回原处。账册是商家的命根子,账册过手就意味着生意过户。曹利成见状笑道:“本官恭喜卢大东家!大东家大功告成,钧兴堂物归原主,可喜可贺!”一时间正厅里全是恭维讨好之词,声声不绝于耳。卢维章一一拱手回礼,淡淡道:“今晚在醉春楼,卢家设宴款待曹大人和各位同仁,维章身子不适,就让豫川和豫海陪大家吧!”
梁少宁本来盼着卢维章当场清点账册,好让卢豫川的丑事当众公开,见卢维章并无此意,多少有些怅惘。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卢豫川,接话道:“那少宁要跟卢大少爷好好喝几杯呀。”卢豫川微微一笑道:“豫川是戴罪之身,出不得台面,可能让梁大东家失望了。”说着,紧跟卢维章离去。众人都不解梁少宁这几句怪话的意思,当时也不是问话的场合,便一哄而散,各自去了。梁少宁怨毒的目光注视着卢豫川远去,这才发出一声诡异阴鸷的冷笑。
苗象天回到总号,立刻着手清理这一年来钧兴堂的所有账册。清账是盘回钧兴堂后的头等大事,苗文乡屏退了大小相公,父子二人和卢豫海一头扎进了总号秘账房。苗象天号称神垕第一神算子,一条大辫子盘在脖颈上,一个人面前摆了两副算盘,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打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架势煞是好看。苗文乡和卢豫海并排坐在一旁,还在为刚才的事兴奋不已。卢豫海笑道:“老苗打得好算盘!老相公,这都是你的教诲吧?”苗文乡不无得意地拈须微笑。卢豫海道:“咱们原本打算三年内盘回钧兴堂,可那梁少宁也实在是脓包,这才一年工夫就干不下去了,真是可笑。”苗文乡摇头道:“有件事我一直琢磨不透,梁少宁败得如此迅速,难道董家就听之任之?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帮他们承办呢?显然不是为了银子,也不是为了窑场,那么究竟是……”
苗文乡这句话还没说完,苗象天打算盘的手忽地停下,算珠撞击声戛然而止。卢豫海和苗文乡相视一愣,再看苗象天的时候,只见他紧握着一份契约和几张信笺,双手不住地颤抖,连声叫道:“二少爷,爹!你们来看!”
两人不敢怠慢,快步来到他身旁。苗象天已面如土色,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卢豫海眼尖,早把那契约看了一遍,也是遽然色变,脱口而出道:“这是梁少宁的陷害!大哥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苗文乡哆嗦着手摸出老花镜,把契约从头到尾草草一览,又翻着那几张信笺,刚看了两行就不敢再看,心中已然知道事情不同寻常,当即道:“象天,这账没法清了,你这就当着二少爷的面,把所有的账册封好。二少爷是东家的人,就请你来做个见证:这份契约我是看了,可这几张卢家宋钧秘法我可是没看!你和我带上所有的东西,这就找大东家去!今天这事不管真也罢,假也罢,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卢家大变在即,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不能马虎!”
31真相大白(2)
卢豫海从未见过苗文乡如此惊惶,尤其是听到“卢家宋钧秘法”、“卢家大变在即”这两句话,顿感四面八方涌来巨大危机,心脏骤然剧烈跳动起来。苗象天伸手扯过几张记账用的大白纸,哗啦啦把账册封好,骑缝处摁上了手印,再三检查之后才递给父亲。苗文乡抱了账册,把契约和秘法揣在怀中,一语不发便夺门而出。卢豫海兀自心跳不止。苗象天急道:“二少爷,你还愣着干什么?”卢豫海猛地道:“老苗,你说我大哥真的……”其实苗象天也没了主意,只好道:“快去找你爹!他肯定有办法!”卢豫海重重地叹了一声,追苗文乡去了。
卢维章从花戏楼出来,就直接进了卢家祠堂,这时正在祠堂里跪着,卢豫川就跪在他身后。卢王氏是女眷,只能远远地跪在一旁。祠堂里香烟缭绕,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人。正前方是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当中挂着那幅年久发黄的祖宗遗像。卢维章瞩目良久,终于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卢维章,把老号盘……盘回来了!”
他蛰居一年,耗费了多少心血精气,眼下功成名就,怎能不百感交集?一句话未完就已痛哭失声。卢豫川知道此刻总号正在清点账册,自己的所作所为眼看就要败露了,心里也是千滋百味。痛悔,惊惧,哀恸,羞愧,种种情感齐刷刷涌上心头,他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这种心绪,只有保持沉默。一侧的卢王氏早已是泪流满面,却强忍着没有放声。卢维章擦掉眼泪,起身坐在椅子上,对卢豫川道:“豫川,你也起来吧。”
卢豫川顺从地站起来,依旧是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这个人。眼下大厦已倾狂澜既倒,除了引颈受刑,还有别的办法吗?
卢维章静静道:“从我接受卢家衣钵算起,到今天为止,整整二十年了。那时还是咸丰十一年呢。就在这张祖宗遗像前,你爹亲手把一本《宋钧烧造技法要略》,一本《陶朱公经商十八法·补遗篇》传给了我。这二十年里,我领着全家,靠你爹妈拿命换来的那口窑,把卢家的产业做到了今天这个模样,不敢说丰功伟绩,也算是对得起卢家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爹的谆谆嘱托了。从去年卢家遭难到现在,也有一年光景了,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整天就冥思苦想一件事,那就是盘回钧兴堂卢家老号!如今大功告成,你瞧我这身子,差不多也跟个废人一样了……心悸吐血的毛病是卢家人的旧疾,你爹也是死在这个毛病上。这一年里,我背地里吐了好几次血,你婶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