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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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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盖尔芒特夫人必须把一些人叫“姑妈”,可是,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时代才能找到
共同的祖宗。同样,每当时代遭遇不幸,使得一个亲王娶了一个拥有亿万家财的女子,如果
亲王的高祖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卢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为妻,那么,亲王
的这位美国妻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能对公爵夫人称“姑妈”,尽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
挑剔,也会感到不胜荣幸,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带慈祥的微笑,接受这个称呼。但是,
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将军对出身的看法是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在他们关
于这个问题的谈话中,只是寻求一种富有诗意的快乐。他们自己并不感受到快乐但却给我带
来了快乐,就象庄稼人或水手谈论庄稼或海潮,因为这些现实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体
会不到其中的诗情画意,要靠我们自己去提炼。
  有时候一个名字使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族,毋宁说是一个事件,一个日期。当我
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忆说,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母亲姓舒瓦瑟尔,外祖母姓吕森士的时
候,我仿佛看见,在饰有珠状纽扣的极普通的衬衣下普拉斯兰夫人和贝里公爵的心脏——这
些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珠内流血;其他遗骸如达利安夫人或德·萨布朗夫人细长的头
发,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遗骸。德·盖尔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们的祖
先,有些回忆使他的谈话象一座古代住宅,尽管里面缺少杰作,却不乏真迹,这些画平淡而
庄严,从整体看,气势磅礴。阿格里让特亲王问,为什么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爵①时,管
他叫“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亲王回答:“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
的一个女儿。”
  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

  于是,我瞻仰了整个遗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奥①或梅姆林②画的圣骨盒。我从第一格看
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内,我看见路易—菲利浦的女儿玛丽公主穿着一件在花园中散步穿的
裙子(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为她派去替她向叙拉古亲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绝),参加
她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在最后一格,我看见公主在那座“异想天开”宫内,刚刚生下一
个男孩符腾堡公爵(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那位亲王的舅舅)。这座宫堡以及其他一些
宫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样,是诞生杰出人物的摇篮:每过一代,总会产生不止一个历史人
物。尤其是在这座宫堡里许多人都留下了记忆:贝罗伊特③的总督夫人,还有那位有点异想
天开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妹妹,据说她很喜欢她丈夫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亚国王,
最后是X亲王亲王刚才要求盖尔芒特公爵给他写信,留的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他把
它继承下来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纳歌剧时,才把它租给另一个可爱的“异想天开”者波利尼
亚克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解释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顺着
三、五个祖宗的家谱和联姻,追溯到遥远的过去,追溯到玛丽—路易丝④或柯尔柏⑤,结果
仍旧一样:不管什么情况,在一个城堡或一个女人的名字中,总会出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
但已经乔装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选择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
浦和玛丽—阿梅莉曾是法国国王和王后,而仅仅因为他们留下了一份遗产(我们看到,由于
其他原因,在巴尔扎克作品的人物辞典中,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为辞典
中的人物是按照他们同《人间喜剧》的关系大小编排的,关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
以占有一席之地,仅仅是因为他对五只天鹅修道院的贵族小姐讲过话)。贵族犹如一座沉闷
的古罗马建筑物,窗户很少,光线很暗,死气沉沉,但墙壁厚实,把全部历史牢牢地封锁和
禁锢起来,历史就象锁进牢笼的小鸟,愁眉苦脸,局促不安。
  ①卡帕契奥(1240—1525),意大利画家。
  ②梅姆林(1433—1494),佛兰德斯画家。
  ③贝罗伊特:德国城市,属巴伐利亚州,“异想天开”宫就在该市的郊区。
  ④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儿,拿破仑一世需要皇
位继承人,与约瑟芬离婚后,娶她为妻。
  ⑤柯尔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亲政后,1665年起任财政大臣,
并逐渐成为宫迁内外政策的实际决策人。

  就这样,我的记忆渐渐印满了名字,它们按顺序排列,相辅相成,关系越来越密切,就
象那些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个笔触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从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
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它们。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卢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机叙述说,他那位年轻妻
子的祖父(因经营面粉和面制品生意发了大财)邀请他吃饭,他回信拒绝了,并在信封上写
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写道:“您没能来吃饭,我很遗憾,您要是来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就可以让您好好陪陪我了,因为这是小聚会,饭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儿
子和您。”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仅不堪入耳,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德·纳索先生道德高尚,
决不会在给妻子的祖父写信时称呼他“磨坊主”,何况,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继承人;而且,
头几个字就显得愚蠢之极,因为磨坊主这个称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会不使人联想到拉封丹
寓言的标题。但是愚蠢统治着圣日耳曼区,居心不良又使愚蠢变本加厉,因此在场的人都觉
得祖父的回击“恰如其分”,认为祖父比孙女婿更聪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布,他是一位杰
出的人物。夏特勒罗公爵利用这个故事,叙述了我在咖啡馆听到过的关于“大家都上床睡
觉”的故事。他刚开了个头,刚讲到德·卢森堡先生要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他妻子的面起
床,公爵夫人就打断他的话头,抗议道:“不,他是很可笑,但还没可笑到这个地步。”我
深信,有关德·卢森堡先生的传说一概都是谎言,每当那些演员或证人在编故事,我深信总
会有人出面辟谣。但我不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辟谣是考虑到事实,还是出于自尊。不管
怎样,自尊心最后还是向恶意让步了,因为她又笑着说:“不过,我也受到过一次小小凌
辱。他邀请我下午去吃点心,想让我认识卢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给他姑妈的信,就是这样高
雅地称呼他的妻子的。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我不能应邀表示了遗憾,并且说:‘至于你那
位打引号的卢森堡大公夫人,请你转告她,如果她要来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点以后都在
家’。后来,我又受到了一次凌辱,我在卢森堡的时候,打电话找他,开始说殿下就要进
膳,后又说殿下刚进完膳,两小时过去了,他就是不来听电话。于是,我换了个办法。我
说:‘请您让纳索伯爵听电话’。这下可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立刻跑来了。”大家都被公爵
夫人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说,我确信这些都是谎言,因为卢森堡
—纳索是我所遇见的最聪明、最善良、最机灵,坦率地说,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后的事会证
明我是对的。我应当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了那么多话诽谤德·卢森堡先生,但也有一
句是中肯的。
  “他不总是这样,”她说,“他是后来才失去理智,才以为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国王
的。从前他并不傻,即使在他订婚那会儿,她也总是用一种相当有趣的方式谈起他的婚事,
仿佛这对他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这真象童话故事,我应该坐着华丽的四轮马车驶进卢
森堡’,他对他的德·奥内桑叔叔说。他叔叔(你们知道,卢森堡很小)回答他:‘我怕你
坐华丽的四轮马车进不来。我劝你还是乘山羊车’。纳索听了非但没生气,而且还是他第一
个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别人还没笑,他就先笑了。”
  “奥内桑机智幽默,很象他的母亲,他母亲姓蒙修。奥内桑身体很不好,真可怜。”
  幸亏话题转到了奥内桑身上,否则,对德·卢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恶语诽谤还要没完没
了地继续下去。德·盖尔芒特公爵解释说,奥内桑的曾祖母是玛丽·德·卡斯蒂利亚·蒙修
的姐妹,而玛丽是迪莫莱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奥丽阿娜的舅妈。这样,谈话又
回到系谱上来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却在我耳边悄声说:“您好象很受德·盖尔
芒特先生重视,可得当心哪!”我要她作解释:“我是说,他这个人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
但不能把儿子托付给他。不用明说,您也会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说曾有一个男人对女人
怀有狂热的和专一的爱的话,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错误和谎言,这
对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间,离开它们,她就寸步难行。“他的弟弟墨墨对他的恶习很担心。顺
便说一句,因为别的理由(他看见她从不打招呼),我对墨墨很反感。他们的婶母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一位圣人,是旧时代贵族的典范。不仅道德高
尚,而且谨慎持重。她和诺布瓦大使天天见面,仍称呼他先生。顺便说一句,德·诺布瓦先
生给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一心想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就没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谈的家系并不都很重
要。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各种意外的联姻,其中有与低门第的联姻。这种联姻不乏魅
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弗桑萨克公爵分别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两个
如花似月、美貌动人的女儿,她们成为公爵夫人后,土洋结合,既有异国平民女子的妩媚,
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国贵妇的风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亲政时
期,有一位诺布瓦娶了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我本以为诺布瓦这个姓氏问世不久,暗淡无
光,谁知在遥远的路易十四时代就受到莫特马尔家族光辉的照耀,被精雕细琢,焕发出一枚
纪念章的美。况且,从这种联姻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那个不见经传的姓氏。另一个光华灿
烂已经使人习以为常,这种平淡无奇的新姿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习惯了画家的
彩色像,偶尔看到他的黑白画像,反会产生最深的印象。这些名字在我头脑中变换着位置,
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为关系遥远的名字忽然变近了,这现象不完全是我
不了解情况才产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紧密相连,跟着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的时
代,名字也经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丽的纳穆尔公爵领地或谢弗勒丝公爵领地,我可以依
次发现蜷缩着吉斯、萨瓦亲王、奥尔良、吕伊纳,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缩在贝壳中一样。有
时候,好几个寄居蟹争夺同一只贝壳:荷兰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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